归途漫漫3

四爷才要问,便看见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动了动,应该是踢了案板下的袋子。厨房里也就那个下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搁。

有东西冒出来,踢进去没什么的,紧张什么?

要问的话压在舌下没问,他只说:“听说河滩的菜地收了菜了,好些人下去捡菜去……正寻思早早吃了饭也好去!牛欠缺点,吃点干草。”

高引娣急了起来,抓了几个馒头出来,切了咸菜疙瘩,一人两个馒头拿着就能走:“赶紧吧!迟了好的就捡不着了。”

四爷接了馒头,都走到门口了,却说两人:“你们骑着车子先走,我拉架子车,再收拾蛇皮袋子,就来!”

好!

尹厚禄手里一个馍,又给中山装外套的兜里塞一个馍,这才腾出一只手推着车子要走。

那中山装都洗的发白了,现在也没人穿这种款式了。而且,这个月份,穿这个有些热。尹厚禄光膀子穿着,这是怕草扎着它。而今就又这么穿着出门。

高引娣看了几次厨房,四爷只当不知,还手脚麻利的收拾着,把架子车上的草往下抱,又问:“咱家的蛇皮袋子在梁上挂着?”

对!挂着呢!

高引娣见大镇忙着呢,这才坐上后座,两口子这就出了门了。

人一走,四爷关了大门,先去案板下看。

这家人邋遢,厨房本就是搭出来的棚子,本来弄些草席遮挡,也不至于落灰。但人家就这么敞着,也不太收拾。莫说案板下面了,就是案板上不用的地方都一层的土。

屁股大一片地方,葱皮、辣椒蒂也不说清扫。案板下面一个小瓮,上面盖着石板,这是放面粉的地方。

塑料袋子里好几个,四爷瞅了最容易取拿的,这里面放的是粉条。在粉条里,很显眼的棕黄色档案袋,这就是通知书,还没有拆封。拿出来一瞧,写的就是金镇收。

好端端的,藏着录取通知书干什么?家里没钱,那就说没钱,好好说就好了,为什么要藏着?

怎么想的?

四爷将这个先拿出来,拿进去藏在书包里。然后又去厨房,翻了一遍,没有其他东西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没停留。要出门了,想了想还是将通知书拿了,然后用塑料布包起来,塞在牛棚的顶子上。

这才拉着架子车,追着去了。

一出巷子,就碰见去而复返的高引娣。四爷还问说:“怎么又回来了?袋子拿够了,赶紧的……捡一车出来,我拉去县城,高中的食堂要呢,便宜些能卖!高三补课,还有那么些人吃饭呢……”

这一说,高引娣又见这么利索的出来了,跟着就走:“能卖?”

“能!”

四爷一路不动声色,跟高引娣有说有笑的。一到地头,四爷就喊:“叔,婶,借几袋菜给我凑凑……我急着去县城,等会我家捡好了,再还你们……”

都是捡呢,先拉就先拉呗。

高引娣记着谁是谁的,尹厚禄一袋一袋的装车。

边上的人喊:“可以了!孩子拉不到,路远!”

“没事!”尹厚禄再往上摞:“这小子有的是力气!”

四爷:“……”他没言语,就叫他往上摞。然后拉着这一车菜就走,将远处的喧哗声扔在脑后。

拉走,车停在门口,真能累死个人。

开了门,取了通知书,此时才打开,看了需要准备的东西,他怕夜长梦多,干脆去翻家里的户口本,直接把粮油关系和户口先迁出来,谁也就干涉不了了。

去了屋子,屋子里一铺炕,炕上衣服乱扔,枕头黑脏黑脏的。炕下面没压着,那就在柜子里,翻箱倒柜找出户口本了,却也找到了存折,存折上三天前刚存进去一万块钱。

六月收了麦子,一家子不愁吃。

七月份又卖了一茬西瓜,只有三亩地的地瓜,一共卖了不到七百快钱,这就是全家的收入,上哪弄着一万去?

四爷:“……”卖了通知书连同原主的身份,叫人冒名顶替上大学?既然学的好,换个身份来年再考?

这种能操作吗?能!一个人多个户口的事而今不少,这不稀奇。是存在这种操作可能性的!

四爷将存折放回去,将户口本拿了。既然如此,那就更得赶紧将户口给迁出来,捏在自己手里。什么送菜?送什么菜?

车子拉进来,将这菜全倒给牛:吃吧!管饱。

而后背个包,把通知书和户口本装上,又把原主的准考证,学生证之类的东西,凡是重要的全都装上,先上村部。村部没人,那破门锁着呢,但是稍微一抬,整扇门都起来了。

进去,拿了挂着的章子,写了介绍信之类的东西,盖上章子,从里面出来,将门恢复了。而后直接去派出所,去办户口和粮油关系迁出。

人家还问:“距离开学还有帮个月,这么急?”

“家里拿不出学费,先去打工挣点路费,再去学校办手续,先欠着学校的。”

哦!那不容易。

“是啊!”四爷办好手续,装好,背着包,就在派出所门口挡车。

身上一分没有,那就拦个顺路车,走到哪里算哪里。

这个家暂时回不了了,一旦有人买这个通知书,就证明在当地很有办法的,别到时候弄的自己想证明自己都要费些工夫,得不偿失呀!

不管家里是怎么考虑的,但能办下这个事,就不是明白人,跟他们是讲不了道理的。既然如此,那就不用讲道理了。

先走就完了!随后去省城,异地报案留个案底,将自己的怀疑告知一声,谨慎点总没错的。或许用不上,可谁知道呢。

等了十多分钟,有个拉生猪的车路过,见四爷招手,他便慢了下来:“咋了?”在派出所门口拦过路车,也是稀奇。

“师傅,你这车左边左轮气弱……”

对!是有点气弱,“……没事!能撑到省城,往前半个小时就上了高速了。”

“你捎带我一程,我省个路费,万一有个啥事,能搭把手。”说着,就拿通知书给他看,“上学,钱不够,得省着……”

“嗐!上来吧!”不嫌埋汰就上来吧。

半个小时之后,果然就上了高速了。

四爷回头去看,想消失是不可能的,学校又跑不了。不过是不想因这个节外生枝。其他的事,等以后再说吧。

跟着拉生猪的车去了屠宰场,帮忙把猪卸下来。

弄的一身脏兮兮的,又帮忙。司机师傅也不好意思:“走!吃饭!先吃饭。”

吃的大海碗的捞面,可给四爷吃香了。这两天吃的那个饭就不叫饭!

师傅觉得出门在外,孩子挺不容易的。尤其是家寒的孩子,吃饱喝足,又叫:“走!跟叔去换个轮胎,叔回头送你去火车站。”

哪里好意思!到这里就可以了。

那师傅走的时候,从兜里掏了五十块钱,硬塞过去:“叔没多了……”

不用!

“拿着,孩子!”这师傅硬是塞了五十块钱,“出门在外不容易!先把肚子填饱。要是实在找不到活,你去屠宰场,门房姓朱,你就说老汪叫你找他的。”

四爷:“……”行吧:“汪叔,这算是侄儿借您的!这是咱爷俩的缘分……”

老汪拍了拍这孩子的肩膀:“行!缘分。”

真就是一时心软,老汪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四爷拿着这五十块钱,不由的笑,这都叫什么事。

一路走着,背后就是城中村。城中村里的小店,一件短袖、一条短裤,加一条内裤,这才十二块钱,质量就不要谈了,好歹是新的。

只选白色和米白的,因为深色的一上身就掉色,沾一身。

出来又在摊位上挑了一双拖鞋,一块五。

买好了,又去城中村的花十块钱要个小房间,没空调,但有个地方能洗洗。洗澡,换衣裳,看着镜子中的孩子,棱角分明的脸,五官醒目端正。

他微微皱眉,这个孩子跟那一家子都不像。

尹厚禄只有一米七高,但这个孩子目测不低于一八五。高引娣连一米六都没有,矮胖。身高这可能是后天的影响,但是五官呢?尹厚禄鞋拔子脸,高引娣圆团团,脸面扁平。尹家大花、二花、三花都长的随了母亲,不算高,圆脸塌鼻。家里还有个十五岁的弟弟,在读初中,而今也只有一米六,像父亲多余母亲。

可镜子中的脸,高鼻薄唇,眉峰高耸,眼宽眼角上挑。

衣服脱下来,晒的黑白分明。身上不见光的地方白细,被太阳晒爆皮的地方,红黑红黑,有些地方还在脱皮。

他将衣服穿上,瞧着顺眼多了。

脏衣服……已经不知道是几手的衣服了,干脆扔了算了。

剩下的钱不多了,背着包去网吧,先找桐桐。注册好,一搜,同名的只一个,也是才注册的新号。那必然就是他了。

他申请加好友,等着对方的通过。

桐桐正在帮着整理新来的方便面,结果滴滴滴提示,有人申请加好友。

她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去看,然后一看基本信息,便知道是他,点了通过。然后问:在哪?

四爷舒了一口气:H省Z市。你呢?

桐桐:“……”怎么跑那儿去了?中原地区的省份!她发她的地址:L省S市。

四爷一算,两人相隔何止千里?他问:去京城?

桐桐回复:R大社会学!

四爷:“……”还好!还好:理工大,特种能源。这两天就准备去!

桐桐一脑门问号:这么着急?

四爷说原身的情况,桐桐第一反应就是:该不是不是亲生的?

是的!四爷也是这么怀疑的:但是,八十年代把孩子送人的情况挺多的,尤其是农村抱养孩子不算是罕见。哪个村没有抱养的?

各家的情况不一样,有些就是……比如,父母一方出了意外,不在了,另一方无力抚养,孩子送出去未必就不好。

男孩送人的确实不多,但不是没有。父母过不下去,孩子小,送人,各自再婚嫁,也有。

这种的,怎么说呢?

因此,四爷只能说,糊涂人,不想过多的纠缠。等安顿下来了,抚养一场,总是要照管的。那要不然了,越不是亲生的,抚养长大越是不容易。

桐桐:“……”也有道理!事实上反倒是这种的在收养家庭中占比最大。

尴尬的是:四爷没钱,自己也没有钱给他。况且,现在寄钱很麻烦,并不能保证马上收到。

反正联系上了,都不慌了。

她还问说:“怎么找钱去呀?”

四爷在那边已经赚上了,他在网吧只找那种不能正常上网的机子去坐,网管会提示,这个用不了,去旁边。

“什么问题?”四爷坐过去鼓捣,然后……正常了。

一般这种的问题,是攒在一起,请专门的人来处理的,结果这边顺手给处理好了。人家问说:“懂行呀?”

“做二手电脑的。”四爷问说,“有退下来的电脑没有,我看看……收购的。”

这电脑买来的本来就是二手的,还真有打算淘汰的,“能修吗?”

“能啊!没配件的,看配件情况要价。你们要提供配件,那就是手工费,一台三十。”

嘿!

反正第一笔钱就在网吧里套来的,三天时间挣了四百八十快钱,解决了吃穿住。临走了,去找汪师傅还那五十块钱,结果他并不都在,这种的没法叫人代还。

只能要了汪师傅的电话,回头安顿下来再联系他。

而后坐公交车往车站去,他能想到家里怕是急了,也慌了。当天晚上不见人,还不慌,觉得走着去县城办事,又拉一车菜,挺远的,肯定耗费时间。可一夜不归,这就不对了。连着三天不回,必是知道不回了。

四爷给村部打了电话,叫帮忙转告一声:“就说……知道家里没钱供我了,我也不用家里供了。等我去南边赚点钱,问问学校先不给学费成不成。要是不成,我就去南边打工,按月给家里寄钱。”

也不是消失了,更不是不辞而别,就是知道没钱供养,自己走了,不给家里添负担。大家都说孩子懂事,可尹厚禄两口子心里晓得:怕是孩子知道了。

高引娣坐在灶膛前,用衣襟擦着鼻涕眼泪:“没良心!我就知道……再养都养不熟,就是个白眼狼!”

尹厚禄蹲着抽烟,不言语。

“你说……是不是……知道了?”

“上哪知道去?”尹厚禄低声道:“嘴都严,没谁说过。”

高引娣瓮声瓮气的道:“这一万块钱……得还回去!”说着,便气了起来,“明年再考就是了!平白挣一万块钱……他是没把咱们往好的想,都不能辩解辩解。多考几回怕啥?一年挣一万,两年盖起大瓦房,还能给他留一年的学费。”

尹厚禄:“……”少言语!

“我跟你说,这是心里跟咱隔着呢!心不往一块使,再养都不是一条心。”

“行了!也没跑,当外面的钱是那么好挣的?挣不来自己就回来了。”

四爷排队,拿着录取通知书买火车票可以半价。一百二十多的车票,六十多就买到了。又不是报名返校的高峰期,车上的人并不多。

他轻装简行,买了个杯子,车上接热水喝。车上的饭吃不起,只能吃带的干粮。这个罪受的呀,可别提了。

桐桐那边怕是也不好过吧!夜里他在车厢里睡不着呀,这车上必有小偷。跟桐桐出门他就不操心这个,现在呢?睡觉都战战兢兢的,怕被贼给摸了去。

可不怕贼给摸去吗?

桐桐早网吧耗了一晚上回去,还没到家,便听到吵架声。

林耀军回来了?是的!回来了。

房东在外面扫门口,低声跟桐桐说:“遭贼了!你爸昨晚才回来,今早起来,停在院子里的摩托车就不见了。”真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破车一年到头在外满跑,山沟沟,村村寨寨,就是为了寻孩子的。这才回来,被贼偷去卖了。

卖不上几个钱,但这是人家寻孩子的工具。

两口子本就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跑,还得供学生,这马上要上大学了,学费怎么办?

难怪吵呢?可不得吵嘛!

“贼娃子!逮住了把手给剁了。”房东说着,见桐桐往里面走,从兜里掏了一百块钱塞给桐桐:“拿着!快开学了……给你添件衣裳!别跟阿姨见外。”

桐桐拿着这个钱:“……”行吧:“谢谢您!”

谢什么,住了这么多年了,考上大学是喜事,拿着。

桐桐听着里面压着嗓子的吵架声,没有一句话提那个孩子,句句都跟孩子不相干,可句句其实都是那个孩子。

她放重脚步,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桐桐这才进去:“房东阿姨给了一百块钱!”她递给张舒,“您收着,我怕丢了。”

张舒拿了,出去跟房东说话去了。

桐桐这才看灰头土脸,一身疲惫的林耀军:“爸,啥时候回来的?”

回来都半夜三点,也就没有去网吧看闺女。

林耀军挤出笑来:“我姑娘出息了!考上大学……就上!学费的事别操心……”先找老二和小妹借点吧!

桐桐应着,没法再说其他了。不是没想着好好干个营生,挣钱。可不敢干什么,别人一点消息送来,他立马就扔下活儿跑去验证了。这么多年,次次都是满怀希望去,空落落的回来。就这么一直一直过着,不得解脱。

在她面前谁都没提丢失的摩托车,张舒还张罗了一顿饺子,故作轻松:“牛肉的吧,趁着你爸在家,改善改善伙食。”

桐桐:“……”她沉默的点头:那就牛肉的吧!

其实,别说牛肉,就是龙肉吃进去也吃不出个滋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