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臣俱生我执

86. 蓬丘其二

    “好小子!表现得不错嘛!”


    老魏咵地拍了宋景熙肩膀一下,以示赞赏。宋景熙吃痛一下,嘿嘿笑道:“都是魏哥教得好。”


    老唐走了过来,手里还是握着一根竹竿子,斜睨了老魏和宋景熙一眼,冷不丁地道:“老魏你下手没轻没重的,看给小宋打得。”


    老魏嘿了一声:“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力气大,打倭寇贼子才厉害!你说是不是小宋?”


    宋景熙笑道:“是是是,就属魏哥力气最大,打倭寇最有劲。”


    老魏高兴地冲老唐道:“你看嘛!我就说小宋这孩子悟性好,懂事儿!才在咱们这待了半年多了,这口中原话啊说得是越发顺溜了,还不止嘞,话说得好,架打得更好,咱们方才在林子那边杀倭寇的时候,小宋打得那叫一个干净流利啊,我这个杀了几十个倭寇的老手都得夸几句!欸我说小宋,瞧你这身功夫,怕是学过啥武功吧,和陈大夫教咱们的中原功夫还不太一样,好像有点......有点......”


    陈大夫伸手挡住刺眼的眼睛,望着海平面,忽然道:“有点蒙古。”


    “对!陈大夫说得对!”老魏一拍大腿,满脸恍然大悟。


    老唐又斜睨了老魏一眼:“对什么对,你见过蒙古人的招式吗,还对呢......”


    老魏:“喂!”他没好气地横了老唐一眼,又堆起笑容冲宋景熙道:“小宋哪,你这功夫跟谁学的呐,不会是蒙古人吧?还是说教你的师傅跟蒙古人学过?我听说呐蒙古人打倭寇可有劲了。”


    老唐又来拆台了:“你见过蒙古人打倭寇吗?还有劲......”


    “你给我闭嘴臭姓唐的!”


    宋景熙及时挡在两人中间,赶紧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师父没告诉过我他哪儿学的功夫,但是吧,前朝可不是蒙古人的天下吗?好像还有蒙古遗民在海东呢,总归有些影响的,说不定我师父认识一些学过一些......”


    老魏挠挠头:“哦,也是哦......唉,陆地那边的事儿,我这个从小生养在这岛上的哪能知道,看来陆地那边发生的事情还挺神奇。”


    宋景熙点头道:“确实很神奇。”


    老魏道:“小宋呐,要是哪天倭寇解决了,船咱们造出来了或者抢到了,你回海东的时候,能不能顺我一程啊?”


    闭嘴的老唐又忽然道:“你想去哪去?”


    老魏道:“我都坐船了还能去哪,当然是去陆地了!听说那里和咱们可不一样了,我就想去看看。”


    老唐泼冷水道:“有什么好看的,陆地那边天灾人祸就少了?不一样是到处死人,你个没名没分的,说不准被人捉了去变成奴隶,死都死不明白。”


    老魏横他一眼:“我都四十多岁了啊,在这岛上待了四十多年,死又咋了,在这岛上就不会死了?还不是一样说不定哪天就死了,要是被倭寇砍死了割掉鼻子和耳朵带回他们的地方去,那多恐怖多遗憾啊,给我留点念想吧,我想去陆地看看,就和...和咱们陈大夫一样!”


    被提到的陈大夫顿了一下。


    老魏道:“陈大夫不是去过很多国家吗?好像说是那里的陆地比咱们这还大上万万倍呢,好像...好像有几十上百个国家,还个个儿不一样!嘶,陈大夫好像是去过十几个?几十个?欸多少个来着,不都一样没死在陆地那边吗!”


    陈大夫道:“的确没死。”


    宋景熙感觉有些吃惊:“几十个国家?”


    “没那么夸张。”陈大夫道。


    “欸——老唐!老魏!”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猛虎般的呼唤声,几人抬头往山头一看,果然是老吴这个狮吼王。


    老魏呼回去:“咋——了——”


    老吴道:“你俩——快滚回来——修武器——”


    老魏纳闷道:“就这么点事?武器又不够了?”


    老唐点头道:“多半是,我们快去吧,倭寇还没清尽,武器可不能缺。”


    山头上老吴又在催了:“快——滚——回——来————”


    老魏憋了一口气后悔去:“知道了——别叫了————”


    等老魏老唐走后,宋景熙也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了,便向依旧在钓鱼的陈大夫喊了句:“陈大夫?您真去了几十个国家?”


    鱼都被方才那几声吼叫吓走了,陈大夫干脆将鱼竿搭进水里暂时放弃钓口粮,回应道:“说了没那么夸张。”


    “那看来是十几个?”


    “这倒是差不多。”陈大夫道:“但也不太对。我自东向西,从南到北走过大概几万里路,中原以外的许多地方都是政权并立,割据不绝,譬如中原也不总是一统,世上绝大多数地方都很混乱。若要粗略论起来,我去过的地方其实很少,中原以外的,待得久些的,左不过便是蒙古,东瀛,天竺这些地方,或许还有西边的藏疆、南边的暹罗安南这些地方,但都待得不久,只是路过。”


    宋景熙道:“这怕是将世界游览了一圈了。”


    “不对。”陈大夫摇摇头:“世界很大,我去过的说不准只是九牛一毛之地。”


    “为何这么说?”


    “当你站在一万里以外的地方,以为你到了这片土地的尽头,可你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摆在你面前的却只有更多的山,更远的路,和天的尽头连在一起的大地,那时你才明白,这世上有些地方是走不到尽头的。或者,本来就没有尽头。”


    “你看眼前这片海。”


    宋景熙看过去。


    “这片海,你根本看不到尽头。那时,我站在一片原野上,看到的陆地也这样遥远到没有尽头。于是我不再往那里走,我想我该回中原了。”


    宋景熙觉得有点疑惑:“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决定?”


    “很简单”陈大夫回答得也很简单:“因为不想客死他乡。”


    宋景熙颇有感触地点了点头,而后道:“可是您又来到了这里,这里离中原陆地也很遥远。”


    “我们中原有一句古语,叫死不悔改;我们中原还有一句古话,叫至死方休。”陈大夫忽然自嘲般地道:“我回了中原才半年,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回来,可我不想向西走了,我换了个向,往东边南边走,所以我上了船。”


    “稍等稍等。”宋景熙举起一只手:“我可不可以问您为什么会决定往异国他乡出走?既然世上如此混乱,如此危险,那我想应该没什么人有这样的勇气才对。”


    “对。二十五岁之前的我也绝想不到二十五岁之后的我会离开中原二十五年。”陈大夫道。


    “我出生在东南沿海,看着一片海长大。家中世代经商,我却对算学一窍不通,改学了药学,学了医术。二十岁时,家中卷入一起官家贪污案,因而被抄了家,我随家人,流刑两千里,去了辽东。后来新皇帝登基,那位官家被翻了案,我们也能回家了。”


    流放......宋景熙忽然心一紧,半年前他在海岸边出发的时候,父母也在牢里,按照那样的罪名,再怎么从轻处理恐怕也是抄家和流放。


    只是不知道,王上究竟会不会看在他消失的份上,给他的家人多宽容些。


    陈大夫盯着没入水下的一节钓竿,缓缓道:“但我没有回家。”


    “为什么?”


    “因为我的家人都死在了辽东的风雪里。”


    “......”


    “辽东的冬天太冷了,一条破烂棉衣就能救活一家人,但我们没有。你们海东也很冷吧?”


    “......”宋景熙低声道:“也很冷。”


    “获释后,我去了海东。”


    宋景熙吃惊了一下:“海东?难怪您会说一点海东话。”


    陈大夫略微点了点头:“对,我去了海东,但只待了两三个月,接着便坐船去了东瀛。那时我身无分文,一文不名,在人生地不熟的东瀛成了个哑巴乞丐,不过很幸运地,一对年迈的东瀛老夫妇收留了我,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死于疟疾,一个死于打仗,我倒在他们儿子的墓前,所以他们收留了我。”


    “大概在那待了两三年之久,我学会了东瀛话,也将那对老夫妇视作义父母。也许我这人可能是克父母,第二年的秋天,老夫妇冲撞了一名武士,他们因年迈而耳力不佳,没有听到武士叫他们让路的声音,所以被武士认作是贱民的挑衅,那武士一怒之下,砍掉了他们的头颅,丢弃在了路旁。”


    “......太可恶了。”宋景熙道:“后来呢?”


    “后来?”陈大夫敲了敲钓鱼竿:“后来我给那对老夫妇收尸的时候,听说那武士那晚是喝醉了酒,杀了人后便被拉回去了,住在老夫妇附近的东瀛人对我说,领主也许会惩罚那名武士,但我没心等结果了,只要是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会知道结果遥遥无期,就算有结果,也断然不会叫那武士赔命,至多赔些钱罢了,我不想收那些钱,葬完那对老夫妇,便坐船离开了东瀛。”


    宋景熙道:“似乎,换在海东也会这么处理,贵族的命向来高平民一等,高贱民两等。”


    “当然了,换在中原也一样。”陈大夫道:“我在东瀛的那一两年,除了起初很狼狈,东瀛的平民百姓对我很和善,我以为东瀛人都这么和善,不和善的是那些武士和大名。后来发现我想错了。”


    “这些倭寇?”宋景熙道:“他们中大多是东瀛人。”


    “没错,而且都是东瀛的底层贱民......”陈大夫道:“因此我曾在思考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陈大夫将水下的鱼竿捞了起来,调整鱼钩,重新开始钓鱼。


    “我听说,倭寇的侵略范围越来越大,起初只是抢夺几个岛屿,可如今中原成千上万岛屿,几乎落入了倭寇刀下,当初对那些矮子武士的轻视自然也就变得可笑了,况且,他们的野心似乎还不止如此。”陈大夫抬起头:“看着这片海面时,我频频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宋景熙静默不语。


    “朝廷并不将这些倭寇视作威胁,因为他们全心全意对抗着北方的敌人,他们的眼睛只看着北方,只害怕来自汗国的威胁,却从不往东边的海岸看一看。既然朝廷从未将倭寇放在眼里,自然也就不会派水军官兵救我们,我们只能自己赶走他们。我更为之担心的是,朝廷为了抵抗北方的敌人就已经相当吃不消了,为了支持北边的战事,中原百姓们日夜都勒紧裤腰带,还要受到天灾人祸的侵扰,若是这些侵袭沿海的倭寇们某天上了岸,中原该当如何?”


    宋景熙道:“那......恐怕唯有誓死抵抗吧?”


    “代价太大了。”陈大夫摆了摆手:“尸体堆起来的景象,谁都不想看到。何况中原人也有叛徒,这些倭寇里就有江浙和福广流民,但也不能全怪他们,他们被逼得没了活路,只能投身倭寇。为了活下去,百姓和百姓聚集在了一起,然后挥刀屠向更多的百姓,而朝廷并不在意。”


    宋景熙沉思道:“往后的事情,谁预料得到呢。或许倭寇的动静太大,中原朝廷也注意到了,会来救我们的。”


    “你说得对,那便不想这些了。”陈大夫说着收起钓竿。


    宋景熙好奇道:“您不钓鱼了?”


    陈大夫道:“运气不佳,先回营地。”


    路上,宋景熙又道:“陈大夫,您还没说过东瀛以外的其它地方呢,那些地方怎么样?”


    陈大夫道:“你见过蒙古人吗?”


    宋景熙道:“唔,没有。”


    陈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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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离开东瀛回到中原后便去了蒙古,路途却丢失了地图,不知到了哪个汗国,那时的北方不知多少汗国林立,因为他们都想争夺蒙古王的位置,谁都想当可汗,所以都各自为王,纷争不断。我去的那个蒙古汗国并不强盛,但也对外来人尤其是中原人极其不友好。当然中原人也并不喜欢他们。我未曾抵达蒙古时,也对蒙古人并无好印象,你对蒙古人有什么印象?”


    宋景熙思索了一阵:“野蛮?强壮?”


    “没错。”陈大夫点头:“我也觉得他们野蛮,茹毛饮血般的野蛮。我到了那个汗国,便被视作敌人抓了起来。”


    宋景熙:“啊??”


    “他们把我变成了奴隶,剥去全部衣服,戴上镣铐,和其他奴隶连在一起。他们被其他汗国侵扰,所以不断更换驻地,我们这些奴隶便被他们用鞭子抽着日夜赶路,走不了路的奴隶就被直接杀死,弃于路边。那些蒙古人的生活方式和中原相当不一样,我险些死在那里。”


    宋景熙道:“果然很野蛮。”


    “不过,我们对待奴隶,或者说罪犯,又何尝不是这样。”陈大夫道:“流刑两千里的时候,我和我家人曾经从中原的这一头走到中原的那一头,一样是被镣铐锁着,一样风餐露宿,一样被虐待,一样过得生不如死。”


    宋景熙又点了点头:“这倒也是。那您怎么逃出来的?”


    “逃?我本来也是以为自己会死在蒙古。”陈大夫目光凝了凝:“我去往东瀛前,曾有一位疯子为我算过命,他说我命硬,一生会错过三次黄泉路。”


    “在蒙古为奴时,我仔细想了想,怎么也想不到什么时候已经错过了三次黄泉路,所以我想明白了,我不会死在蒙古。”


    “可我不知道我究竟该怎么逃,后来机会终于来了。蒙古人很强壮,是啊,尤其是那些打仗的,那些蒙古贵族,膘肥体壮,一刀捅下去也许捅不到内脏,连他们的小孩都那样强壮。我躺在地上怎么也睡不着时,突然有什么东西踩了我一脚,是一个蒙古男孩,这男孩才十岁,却有十三四岁一样肥壮,我什么也没说,他就说,你们中原人就该被我这么踩在脚下。”


    “我不回答,他却像受到了挑衅般跨了上来,揍着我的脸,我拼命反抗,血流进了肺里,好像要被自己的血给活生生呛死了。接着听到他痛呼一声,从我身上滚了下去,我晕了好一阵才知道是我咬烂了他的鼻子,为此我也付出了代价,他撕烂了我的右耳。”


    宋景熙站在陈大夫的左边,没看到那只残缺的右耳,但脑海中却浮现了画面,他见过的,那只缺了下半边的右耳,原来是这么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蒙古男孩就是那儿的可汗的儿子。”


    “天啊。”宋景熙惊叹道:“那您竟然还奇迹般地活下来了,难道是趁那时逃走了?”


    没想到,陈大夫反而否认了:“那蒙古男孩握着我的半截耳朵离开后,我也以为死定了,可过了好几天我还活着,也没有人来找我算账。我以为我能活了,结果突然有一天,那男孩再度出现,半张脸缠着绷带,我以为他来杀我,因为蒙古人很喜欢亲自杀死仇人,可他却说我很勇猛,他没见过这么能打的中原人,所以要留着我,然后要像个蒙古汉子一样正大光明地打败我。”


    宋景熙笑了:“好天真,可您后来不也离开了?他没杀了您。”


    陈大夫道:“其实他根本没见过其他中原人。”


    宋景熙又莫名笑了。


    陈大夫道:“他是个很喜欢打架的孩子,除了和自己家的蒙古人打,还要和我这位中原人打,可蒙古人不会和他拼命,只有我会,后来,我便成了他的中原朋友,他就成了我的蒙古朋友。之后我才知道,蒙古人也不如此野蛮,譬如在中原,我这样伤了贵族的人一定会死不是么?在中原,因为抄家而被杀死的孩子很多不是么?然而蒙古人不杀孩子,也不杀妇女。”


    宋景熙颇有感触道:“再野蛮的人,也总有不野蛮的一面。这倒是比我们人性多了。可是您还没说您怎么离开的蒙古?”


    “是吗?”陈大夫道:“那我便说了,我先前说过,蒙古是个汗国林立、各自为王的地方,其它汗国的蒙古人攻打了过来,那地方没抵抗多久便被攻克下来。蒙古人虽然不杀孩子和妇女,却会杀能打能杀的男人,那片汗国的所有男人要么被杀,要么沦为奴隶,而我在战乱中恢复了自由人的身份,骑马离开了那里。”


    “那那个男孩呢?您说蒙古人不杀孩子,我听说过,蒙古人不杀没有车轮高的孩子。”


    “......”陈大夫沉思了一会:“那男孩已经比车轮还高了。”


    “原来如此......”宋景熙也沉思了一会,问道:“蒙古有什么给您留下很深印象的地方吗?”


    陈大夫又沉思了一会,而后道:“呼麦,长调,马头琴。都是触及魂灵的震撼,我赤身裸体躺在草地上,听着他们呼麦,唱长调,弹马头琴,那是和中原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不过再也不会感受到了。”


    “那除了蒙古,还有一个天竺?您也去过了,天竺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神奇。一个和中原有着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譬如中原喜好用木材建造,而他们喜好用石料建造,那些高耸入云的城墙和堡垒,唐僧当年看到的大抵也是这些景象。”


    “唔,想象不出来。”


    “只能用震撼来形容了。不想象也好。”陈大夫道。


    说着说着,已经走到了尽头,宋景熙坐在一棵树桩上,望了望天,道:“外面那么大,可是我只想回家。”


    陈大夫将钓具挂在树上,听到了这句,也道:“这大抵是我最后一次错过黄泉路了。”


    “等这一次错过,我也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