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慢慢13

这一夜,狂风怒吼,大雪飞扬。

林耀军守着面馆的炉子,在这里借宿。小县城的旅馆,还不如面馆不灭的炉子边暖和。晚会结束的太晚了,小旅馆的门叫了几家都没叫开,想着是人家休息的早,这么冷的天,不乐意再起来做这几块钱的生意。

再回来看见面馆正在锁门,便问了问哪里还有住的地方。

其实各地的政府招待所对外营业,条件好,暖气足,价格也不算是太贵。但是……找孩子嘛,难!

老板和老板娘两口子干脆就把人留在店里,还把炉子开大了一些,这么着暖和。趴在桌子上休息,也能兑付一晚。

这一晚,林耀军睡不着,这次去看的那个孩子又不是。年纪倒是看着差不多,但是长相上……就是看了一眼,就觉得不是。

那孩子生的寡淡,果果是浓眉大眼的长相,林家的男的都都差不多是浓眉大眼。自家爸小时候的照片是黑白的,看不出小时候和成年之后的变化的大小,自己对自己的记忆也是模糊的,但是老二自小到大的样子自己是知道的。

小时候浓眉大眼,长大后的样子也是浓眉大眼,并不会突然就寡淡了起来。

他这次带了相机,花钱买了个傻瓜相机,偷偷把那孩子的拍了下来,回头给通讯录上的人都看看,许是谁家的孩子也不一定。

这般想着,又摸手机看时间。桐桐在哪里表演的,回宿舍了没有?那边宿舍没电话,只有楼道里有IC卡电话,一般是打不进去的,除非她主动打过来。

快十一点了,应该回了吧。一直在外面,好像一眨眼,桐桐就大了。大了……却才发现,好像根本就不了解她。直到她冒出来,开始跟大人一样办事说话,他才恍然:姑娘长大了。

长大了,长成了完全出乎预料的样子。

该高兴的,可想起来的又多是愧疚!果果丢了,自责,但真的尽心了,这些年每一天都是果果。反倒是桐桐……就那么糊里糊涂的长大了,这种愧疚与心疼,在这个寒冬里攥着他的心。

总以为尽力做父亲,可其实,哪个孩子都没照顾好。父亲因自责而死,母亲扔给弟弟妹妹照顾,老婆跟着受累,俩孩子都受尽了可怜。

只要想想这些,他恨不能人贩子就在眼前,立马拿了刀砍死对方,恨的呀!真能一口一口的讲他的肉给撕下来。

可返回去想,真要是人贩子在眼前,他应该会跪下,磕头哀求,告诉我,我的孩子到底在哪,哪怕叫我看一眼,只一眼就行!叫我知道他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吃饱穿暖。

吃的饱,也穿的暖。

少年躺在炕上,看着‘妈妈’站在窗户前,用毛毯改的窗帘厚实,老窗户容易钻风,把这个挂上,风进不来。

‘妈妈’今年五十四,叫宋换勤。

这会子她站在炕头,挂着帘子:“……咱这民房,还得烧炕,这窗户也旧了,漏风。你大姐那单位盖集资房,妈跟你爸都商量好了,叫你几个姐姐一家凑点钱,打着你大姐的旗号买。等买好了,收拾利索了,咱好搬过去住。”

少年翻身,含糊的‘嗯’了一声。

大姐叫乔聪,今年三十了,当年的纺织工人,在棉纺厂。现在棉纺都下岗,但是大姐当年嫁给副厂长的儿子,送到职中上了一年幼师班,便去厂里的幼儿园教书了。

后来,再送去进修,就去了小学教书,现在是在编的小学教师。

大姐出嫁之后,她婆婆帮着二姐介绍,把二姐乔慧说给县上一副局家得儿子,那儿子自小小儿麻痹,瘸腿了。结婚后,二姐就去邮局上班了,二姐夫自己开个超市,自己的地皮,好地段。

婚后生了个儿子,在婆家稳稳当当的。

‘妈妈’又央求二姐的婆婆给三姐介绍对象,是交警队的副队长,离过一次婚,但没带孩子,但是比三姐大七岁。

三姐初中毕业,民办中专里念了两年计算机,而今在车管所上班。

四姐今年二十二了,在本市读师专。今年大三,实习了。而今在家,是因为实习单位是大姐安排的,就在大姐的学校。

听说是路子已经疏通好了,毕业就安排到大姐的学校,做老师了。

少年把脸藏在被子里,低声说:“也不用搬……我想考市里的重点高中……”离了这个家,就会有机会的。

要不然,什么也做不了。

自己的老师跟大姐太熟悉了,十分给大姐面子,自己在学校的一举一动,家里都能知道。

宋换勤也含混的应着:“睡!赶紧睡,时间不早了。”她伸手摸了摸坑,“热乎的!睡吧。”

说着,便出去了,将门给带上了。

民房前面是门面,家里开着个五金店。说起来,从八零年到现在,这个店开了二十年了。宋换勤进了对面的厦屋,将门关上,搓了搓手才朝炕上去。一边掀开被子进被窝,一边跟乔老根说:“宝儿想去市里上高中。”

乔老根皱眉,看着屋顶:“我明天给他说。”

第二天一早,雪那么厚。少年说:“我自己行,您别送了。”

“那不成!我跟你妈就你这点根,我们这么大年纪了,你就是我们的命呀。”乔老根拎着书包,送孩子上学,“走!路滑,爸不送你不放心。”

少年沉默着,默默的走。

乔老根看了孩子一眼,就说:“你这成绩在你们学校数一数二,这我知道!我家宝儿聪明,想考哪都能考上……”

少年:“……”市里又去不了了吗?

“你听爸说,爸五十多岁的人了,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不叫你去,自然有不叫你去的道理。现在这社会,就是个人情社会。

就说对面老罗家得儿子,去年大专毕业,说是能分配,结果等不到。他也是师专毕业的!可你也知道,你大姐就是初中没念完,先去做工,后来结婚,上了个幼师,一进修,不一样在教书?”

少年:“……”

“儿子呀,这就是社会现实。”乔老根说着就叹气,“你看,多少人下岗呢,可你二姐的工作不正式?还是你三姐的工作不正式?

别人到处碰壁找工作,你四姐在家嗑瓜子看电视,等着毕业就上班了,正式编制,教育局往下分。这可都是一辈子的铁饭碗,只要政策允许,有个的是办法操作。”

少年:“……”

“我可听你大姐夫说了,上面的政策,大学毕业不包分配。你就是上了大学,回来没这个政策了,家里就是有关系,也没法子给你运作!这分配的政策,在小地方还能延后几年,有关系的就得趁着这几年抓紧。”

少年:“……”

“我跟你妈商量了商量,咱们县的中专师范也很好!咱们县上好些领导,都是县城的中师毕业的。你明年七月份就去考,读完三年刚好十八!能赶上分配的最后一茬。一毕业,就去小学教书,慢慢进修,边工作边混学历。咱先把这个坑给占上。”

少年沉默着:“……”那我考不上不就完了,回头上了普高是一样高考,高考总能考出去。

结果乔老根又说:“别怕考不上!就是发挥失误了,也不是大事。一万多块钱也能进去,这事你别管,爸给你办!爸跟你妈就你这一条根,割了身上的肉喂你,都是舍得的。”

少年的手插在衣服兜里,不由的攥紧了。这一刻,他多想有一双翅膀,能从这里飞出去。

可其实,应该是飞不出去的,这一片天空上,‘父母’编制了一张大网,将自己束缚在其中,逃不出去。

乔老根拉着孩子:“走这边,这里的雪清扫了。”

正在扫雪的林耀军回头,看到包括严实的父子二人路过了。父亲一手拎着孩子的书包,一手拉着已经长得很高的儿子,两人相携走远了。

他怔怔的出神:果果是不是也长这么大了?这么大……要是这样的天上学,自己也不放心吧。

可回头去想,桐桐这么大的时候,遇到这样的天,她是咋上学的?没有父母接送,自己背着沉重的书包,一脚深一脚浅的,一路跌跌撞撞……

正出神呢,老板来了:“大哥,还得劳烦你……赶紧的!我来。”

“没事!没事!”

两人扫着雪,乔老根送了孩子回来,从面馆前路过,看到个人正在打扫摩托车上的雪。

他路过了,积雪成块,哗啦一下掉下去了,露出一张照片来。

林耀军发动了车子,跟里面喊了一声:“兄弟,谢了!”说着,车便开出去了。

老板拿着烤好的饼子追出来:“这大哥,这就走了?”倒是吃点的热乎的再走呀。

五金店里,宋换勤正在开门,将炉子捅开。乔老根顺手买了早饭回来,宋换勤看了一眼,便小声抱怨:“……当时就说年岁大了,不好养……你非说没事……”

“咱现在都五十多了……”当年再弄个刚出生的回来,咱得累到啥时候去?一辈子别说享儿子的福了,一大把年纪还得为他忙?现在这样不好?“就读中师,在眼皮子地下,他能咋去?”

十八岁工作,二十出头就给结婚。这结了婚,就本本分分的过日子去了。

也就是这几年,看尽点!这个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等过了这个叛逆期,长大了,他就知道好歹了。

他警告这婆娘:“管住嘴,少胡说八道。”

宋换勤果然就不说了,只朝里指了指,“老四还睡着呢,她三姐给介绍的法院那个……不乐意去见。”

咋了?

“她高中谈的那个,人家在京城上大学,我听那打电话的意思,是昨晚有演出,她昨晚看电视都不带说话的……”

“还由了她了?!”学生娃,知道个什么?“叫她起来,收拾利索点!好好见面去!人家法警是稳的,她自己谈的那个……将来能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