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上行非野哉哉

90. 苌烟

    庄与摸索到了另外一座宫室,中间有张书案,还有微缩的陈国与漠州的山行地图,分别用红色小旗与蓝色小旗标记,庄与看到红色小旗标记的“姜国”,便推断,用红色小旗标记的地形分划当是七年前的,也就是姜国未亡时,而蓝色小旗标记的,当时现在的诸国划分。七年前,漠州以姜国独大,而如今,则以金国与隋国为尊。


    他看过地图,又打量四周,宫室四面的墙壁上皆是壁画,是按着一种顺序来的,无需考究,便知壁画所陈述的,是姜太傅主苌烟的过往——从无忧无虑大漠纵马,到千军围堵钉死城门,从一只雏鹰的展翅,到一闻传奇的陨落。


    “陈王对苌烟,还真是痴心的很。”庄与对身后人道:“后面这些,描绘的是他们两个的相知相识吗?”庄与进到里间,这里的布置像是一间书房,无论是房间的陈设还是壁画的线条,都要比外面那间屋子里的温情得多。


    在书案的对面,有一张丹青,十几岁的小姑娘,在广袤的大漠里骑马飞驰,灿烂的笑脸比绚烂的夕阳更明艳生动。


    景华的表情有些感慨:“三年前,我见过苌烟。越国被困,越侯请我前去调停,我以楼千阙的身份,见过她一面。”


    庄与转过身来,“你见她,是想救她吗?”景华颔首。庄与道:“她拒绝了?”


    景华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墙上那副画像,:“那时她也才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而已,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被关在越国地牢里,正拿一把梳子梳着自己的头发,她说第二日就是她的十六岁的生辰,总得要打扮好看一些才像样。她梳完了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又问她,我可以救她,她愿不愿意跟我走,她摇头,说谢谢我,但是不必了。”


    庄与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景华明白他的意思,没正面作答,而是继续道:“她和我说了很多她的事情,她告诉我,苌烟是她父王取的名字,是取自一句很有名的描写西北的诗,念作‘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但因为她是个女孩子,所以将‘长’字取成她名字中的那个‘苌’。她说她父王很爱她,他最喜欢带着小小的她在夕阳下策马,那也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金色的夕阳,奔腾的骏马,父王的怀抱,还有他们洒在大漠里的欢笑……她说后来那些传说的事也不全是真的,说她三岁能诗,其实她只会背兵书罢了,说她五岁能武倒是真的,她的父王自她会走路的时候就开始教她练武,他说乱世之中,只有会武的人才能保护自己。八岁的时候苌烟已经读过背过很多兵书,那时正好晋国带兵进犯姜国,她便求了父王带她去战场,她到战场上很兴奋,当天连夜用稚嫩手笔写了退敌计策呈给父王,姜王很高兴,改良了苌烟的计策退敌,晋国大败,后来漠州诸国联盟,她风光无限,却也为她埋下祸端……”


    那时中原诸国自立,漠州诸侯亦是混乱不休,陈国却在这时悄然崛起,姜王在夕阳下远望,知道陈国战火迟早会烧到漠州,与其到时一盘散沙似的被占领吞并,不如现在就联合抗陈,通修商路,有了军队不惧虎狼,有了金银,也不必再为一点草地粮食争斗不休。于是姜王邀约漠州诸侯商讨,待盟约成,又亲赴陈国商谈商路事宜。正是那时候漠州联盟太平无事,陈国商道才得以修建起来,姜王自玉门关接道,将这条商道直通金国互市,又抵边境金沙口。


    然而,财帛动人心,真当商路通达起来,其他王侯便又暗中不服姜王为尊,况且姜王对互市商物管理严格,不许买卖人口和兵械铜铁,茶盐丝香等物品也不许乱攀价格,这规定断了人许多财路,暗地里谁人不是咬牙恨着姜王。


    那时又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流言,说姜王欲和陈国联姻,将自己的女儿苌烟嫁给陈国世子,姜陈妄图一统大西北。这传言令漠州诸侯惶恐不安,纷纷找上姜王讨要说法,姜王跟众人明说这是无稽之言,可如今的姜王握着太大的权柄,谁也不敢随意听信他的话,便提议,让姜王将苌烟嫁与金太傅子赫连彧,互市在金国境地上,姜金联姻也可两全。


    姜王自然不同意,苌烟是他掌上明珠,可彼时的赫连彧不过金君膝下一个混着异族血统的公子,他一双蓝色异瞳便注定他今生不能有所作为,他怎么会同意自己的女儿嫁给那样一个人!何况那时苌烟才多大,哪儿就能嫁人了!


    漠州诸侯却不依,逼迫姜王做个决断,那么现在让苌烟与赫连彧定亲,坐实这门婚事,断了陈姜联姻的说法,要么,便将这漠州盟约的权柄交给他人来握。然则这边姜王尚未做出回应,底下诸国就已经就这权柄该谁来握挣个不停!


    在混乱与争吵里,晋国先行一步,竟以“拥护联盟,铲除异心”为由出兵姜国,继而,除却与大奕联系紧密的金国和理智尚存的越国,其余诸国怕被晋国占得先机,也纷纷加入讨伐姜国的混战里,成了“求盟除奸”的四国联军,他们如若疯狗逐肉,一路杀到姜国王城下。姜王誓死不降,他们便下令,让三百弓弩手放箭,将姜王死钉死在城关。


    血色残阳,孤城长烟,苌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倒在一泊血水银箭里,他还在笑,像往常一样慈爱而宠溺,想要抬起手来摸摸苌烟的脸,可是不能,被钉满了长箭的手还未抬起,便落在嗜血的夕阳下,溅起的红血染红苌烟的双瞳。她拿起父亲手中血染红的剑,一双赤红的眼看着越军,猎猎血阳扬起滚滚黄沙,她临于六重城墙之上,不过十三岁的小姑娘,却叫底下诸侯犯怵生寒!他们本也想放箭射杀了苌烟,越军和金军在这时赶来,阻止了这场悲剧。


    景华道:“也是从这日起,漠州盟国溃散,再陷混乱。姜国亡灭,留下苌烟孤女寡母,金国地处边境,不与姜国挨着,又不想多招惹事端引天子疑心,便把姜国交给了越国,姜国便并入越国,苌烟母女也由越君若长雷安置照顾。”


    庄与道:“可苌烟最终被钉死在越国城门上。”他看着眼前的画卷:“她又做了什么?要得这样一个结果……”


    苌烟到越国以后,越侯并没有将她们视作亡国奴阶下囚,反而很是优待她们。越侯对她说,他会好好对待姜国的子民,越宫诸人亦是对她和她母亲毕恭毕敬。起初她只是以为越侯不过是怀柔政策,安她们的身以博得民心罢了。


    直到第二年的元宵节,越侯让几位王子公主带苌烟一起去街市上看花灯,她自觉无趣,回到王宫,竟然发现她的母后正衣衫不整的依偎在越侯的怀里与他赏灯喝酒。她母亲生的美,她父亲生前对她百般疼爱,后宫只有她一个……


    景华闭了下眼睛,仿佛这些事情还历历在目,他还记得,她讲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开始笑,笑的泪光盈盈,她说:“是不是很可笑?我父王去世才不过一年,才一年啊!我父亲死的那般惨烈,可是才不过一年,我母亲便已经忘记了他,我父亲那么爱她,他教我策烈马,教我挽长弓,他告诉我,苌烟,你没有兄弟姐妹,以后你的母亲就要我们两个来保护好她……他死的时候还紧紧握着母亲的生辰玉,可我的母亲就这样轻易背弃了他,她竟然还跪求我的原谅,我要怎么原谅她?该怎么原谅她!我应该把手中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口,可是…可是我却下不了手……”


    苌烟不能对自己的母亲下杀手,可她也不能原谅她,从那以后她再去见过她的母亲。之后她的母亲病了一场,越侯找了很多大夫给她看病都不见好,直到后来,她的母亲已经药石枉顾,灯灭人亡,她也没有再去看过她一眼。


    她不许她母亲的棺椁送回姜国葬在父亲身边,她回到大漠,姜王的陵墓在残阳下矗立,像他永远屹立不倒的身姿。


    她说:“我在大漠长大,抬头见的是忠贞之鸟,驯服的马儿永不背叛,我父亲是誓死而战的英雄,我是大漠的长烟。”


    她才十三岁,却觉得她的人生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她想着死去,可是又不想这样死去。那时她在漠州名声很大,她在茶楼里就听到许多关于她的传说,说的神乎其神,但他们却深信不疑。她觉得真是好笑,有天她问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若苌烟死了会怎样?”说书先生摇头说“苌烟不可能死,她这样的人都死了,谁还能在乱世中活下去。”


    她笑嘻嘻地追问:“若如真的传出消息她死了呢?也不是被人杀死,也许是她觉得世间太无聊自杀死了呢?”


    说书先生叹息说:“如果那样,可真是太可惜了!那几个逼死姜王的暴君淫侯尚且还活的好好儿的,她怎么就能甘心自戕而去呢?苌烟公主虽为女流,才智胆量却不输许多男子,很有当年姜王的风范啊,她是大漠的鹰,是烈日,她不仅是这故事里的传说,也是许多人的盼头啊!那样一个传奇般的女子,理应在这乱世中谋一份大事才是……”


    这番话令她醍醐灌顶,是啊,如此死去岂不可惜,那人逼死他父王的人还好好的,她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就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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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她回到了越国,越君对她心存愧疚,又见她还是个小姑娘,便仍将她好好的照顾,吃穿用度比自己的孩子更好。她亦收敛心性,拜了先生识书习字,她一生命途坎坷,没过过几天平静日子,她小时候是父亲教她读书写字,也有个先生,可是先生管不住她,追着她的马儿拿教鞭扔她,后来先生也在战火里流离失踪了。


    她这两年却难得有了平静心静的日子,她日渐长大,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她曳长裙,缀玉珠,出席在漠州诸国的宴席上,她举止大方,谈吐不俗,她坐在那里便光彩照人,谁也无法将她无视。


    于是,在苌烟十五岁这年,漠州诸国求亲者络绎不绝,可越君并非苌烟亲父,不敢为她做主,只说让她自己择选夫婿,将求亲者以“苌烟年龄尚小”的由头委婉推拒。


    而在越君推拒漠州诸国的时候,却又有流言传出,说陈国世子意求娶苌烟,越君更有意借此姻亲依附陈国,更有说苌烟将借陈国之兵为父报仇……


    这说法不胫而走,便又使得漠州诸国人心惶惶,比之之前姜国时的谣言,如今这话确然有更大可信度,一来苌烟已经长大到可以定亲的年纪,又这般聪慧美丽,难保陈国世子就不动心,二来越国因此前并未参与讨伐姜国的行动,反而渔翁得利,收了姜国故土和苌烟这么个女子人才,便受诸国排挤,近年日子并不好过,而且越国与臣接壤,越国依附陈国并无不可,再加上苌烟联姻一出,天时地利人和齐全,谁人不忧不慌!


    此后又传出苌烟多次前往陈宫与陈世子月下私会,苌烟和陈世子私定终身的说法甚嚣尘土,虽越君在诸侯前极力否认,偏偏陈国却无表态,更让人觉得这确有其事!而后不久,竟真的传出陈王上表天子,为陈世子求娶苌烟的消息。


    这消息传来,漠州诸国躁动,再次联盟举兵越国城下,越君更是如天雷轰顶,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竟是真的……


    越君来见她时,苌烟穿了曳地的女裙,过两日是她的成人礼,如果她算的没错,她会在那一天在众人面前死去。


    她被绑到越侯面前,毫无挣扎,越侯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很多,他无力的问苌烟:“为什么?你恨我?”


    她大笑起来,戏谑的笑意高高的挑在眉梢:“恨?你是什么东西,也值得我来恨?”她看他:“你不想死,求我啊!”


    越君跪地求了她,苌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是夙愿终了,她说:“你将我捆出去,把一切罪过都推在我身上,让三百弓弩手向我射箭将我钉死在城门上,如此我便不可能再嫁,到时对他们的威胁已不在,他们自然就会退兵了。”


    越君看她:“我自知与你母亲的事情对不住你,可我待你也是真心啊!陈王确然已经向天子求亲,即便旨意未下,也十有八九,你若真的喜欢陈世子,我可为你备一份嫁妆,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你又何必…何必如此呢?”


    苌烟蹲下来,坐在越君面前,认真地看着他:“你不必忧心会遭陈国记恨,我跟他只是演一出戏罢了。”她笑起来:“你瞧,多好玩儿,这些人像不像疯狗,闻着一点动静便撕咬追逐,我不过传出两句闲话,他们便哄闹叫嚣起来了!”


    她仰头大笑,笑够了拍拍越君的肩膀,又道:“你说你真心待我,也确然,那我便在临死前还你两句话,第一句是,依我之言照做,自可退兵保全,第二句是,作壁上观,明哲保身,寻求机会,依附陈国。”


    越侯看着他,苍老的面孔有着惊且惧的悲悯:“这才是你的目的,你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只想在天下人面前死去?”


    她笑的愈发明艳动人,十六岁的小姑娘,花儿一样的年纪,又那般的漂亮,笑起来的时候还带着些许的天真。她问:“是不是很精彩,我花了三年的世间来谋划一场自己的死亡,放眼天下,谁能像我这般轰轰烈烈的死一场呢?”


    越侯问她:“你是个世间少有的人才,为什么不用你的才华去辅助君主扶济天下呢?”


    她皱起的眉眼,瞳孔染上血色光影,扶了扶额头,看破浮生的疲惫:“我活着,祸国殃民罢了,不如死了干净。”


    她步伐盈盈离开,出门的时候回眸又是明艳笑容,她郑重的交代他:“记着,要等夕阳西下的时候,一定要三百弓弩手,最好是射死我父王的那些人,他们比较有经验,一定要像射死我的父王一样射死我,一定要壮观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