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上行非野哉哉

48. 勾尘

    月勾尘倚在轩窗上,长发铺陈在身后,那发色乌亮柔顺,丝丝缕缕如流水一般,他的手搭在窗棂外,紫绡拂在风里,他枕着檐下的喧闹与繁华,他浸着月夜的寥远和苍静,他醒时醉在泪里,睡时也梦在泪里。


    八年前的盛夏,魏国君后后薨逝。


    魏文候一生流连春花秋月,对这位贤良淑德的君后并不怎么宠爱,就连那年她去世,也是从前来禀报的宫人口中得知。当初嫁他时红颜倾城,再见却骨肉成灰,文侯动容万分,深觉自己亏欠君后颇多,将他一场身后事办的盛大,他在魏国国宗为君后亲立供位,在官中选了十二个年轻公子落发为僧,居住寺中为君后守灵三载。文侯此举在天下诸侯混的个情深不寿的好名声,只是可怜无辜儿郎,青春韶华尽付青灯古佛。


    月勾尘本家姓岳,名为钩尘,为他剃度的老僧说他尘缘未尽,把他的本名稍作修改,将“勾尘”两个字做法号给他。


    那年九月,山中的夜清冷,月勾尘守夜,见四下无人,便拿下供案上的铜莲灯围在四周取暖。火光曜曜,果然暖和许多,他烤了烤快要懂得发僵的手,又脱了鞋子伸出冻僵的脚也烤着。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白月照的发亮的门上贴出个身影,第一反应是夜巡的师父。慌忙将鞋子往蒲团下一塞,向着佛祖坐的端正,装模作样地敲起木鱼。


    门吱呀一声推开,扑进一地寒凉月色,很快就被关上,有脚步声靠近,一道影子缓慢地压下来,月勾尘死死闭着眼睛,做好被师父揪着耳朵训诫一顿的准备。然而并没有等来师父的唾沫星子,有抹微凉扫过耳朵,含笑的声音凑在他耳边:“小和尚,木鱼是这么敲的么?”他一惊,手里的木锤就毫不留情地敲在来人的额头上。


    来人是魏真,魏国的二公子,他和月勾尘,相识在那个清冷的秋夜里,有佛祖和铜莲灯为证。


    月勾尘的父亲曾在军营,后来因为坏了腿而归家,月勾尘年幼时,父亲便请了好友做他师父,师父尤其擅长舞运长绫,月勾尘跟随他学武,便也随着以长绫为武器。这种武器可攻可守,飘逸灵秀,很是适合他。他虽迫不得已出家为僧,却如师父所言,他心还在红尘之中,他有放不下的家人,也有功名上的抱负,他在等还俗的时机,不想这身本事就此荒废,所以时常私下偷练。


    素月金秋,后山黄叶如云锦雾绣,万千蝶叶飞舞,他轻捷身姿翩翩穿梭其间,袖中白绫吞吐若飞龙游风,刺金树而荡长风,一招一式攀花折柳的好看,又干脆利落的稳准。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坐在树上,大笑着给他鼓掌称赞。


    月勾尘没跟他说话,但这成了他们之间不言的秘密。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寺中几棵老银杏灿如金山,月勾尘在下面扫树叶,魏真半躺在树上,胳膊枕在脑后,如墨长发倾泻而下,被密秾树枝分成无数股,流淌在层叠错落的金叶玉枝之间。他悬空的两只脚荡来荡去,看着青石地被他扫干净了,就踢上一边的树枝,飞落的叶缘扫过小和尚光洁的头顶,落一地,他不敢得罪公子,只能忍着,把手里的笤帚把儿捏得咯吱作响。魏真拨开遮掩的枝叶坐起来,枕的凌乱长发垂在身后,被明丽的金色衬得乌黑流逸,吃的枇杷核儿一个准儿地撂进他脚下簸箕里,痞笑道:“小和尚,我欺负你,你得反抗呀。”


    月勾尘觉得他说的话很可笑,若他能反抗,又怎么会到这里来做和尚。他能做的,只是扫净落叶和枇杷核罢了。


    夜声寂阑,白日里扫干净的石阶青径又铺了叶子,洒了层银凉月光,又落了层幽黄灯火。月勾尘踏夜而来,推开高大的门,霎时就愣在当初——漫地铜莲灯火长明,围住的两个蒲团上,俊俏的公子支臂半躺,衣袂逸若白云,长发流如墨川,面前一堆瓜子皮……闻得动静,他抬起眼皮看着他,灯火重重,随着他眼睛漾出的笑意曳动如星辰,他向他伸出手,勾勾手指,依旧带着点儿贵族公子欠揍的痞气和高傲,他说:“小和尚,你过来。”


    他磨磨唧唧地走过去,魏真坐起来,让给他一个蒲团,他纠结了一会儿,在他的目光中坐下。他在身后摸了一会儿,拿出一个框,里头是几个个顶个大的地瓜,他问他:“小和尚,你会不会烤地瓜?”月勾尘:“……”


    月勾尘更讨厌他了,他被迫做和尚给他娘守灵,可是他作为血骨亲子,却这般贪玩不敬,那他们的牺牲算什么?


    魏真似乎明白月勾尘心中所想,他把地瓜丢进火里,依旧笑得闲痞:“小和尚,你心中有信念,就别被这些虚式迷住心,我娘是个很温柔善良的人,她不会喜欢你给她敲木鱼念佛经,如果她在,她会让你逃出这樊笼去闯自己的天地。”他看着铜灯和佛像,却又叹气:“但我又有什么立场来劝你呢?我不也在这粉饰的樊笼里。”他看着月勾尘,“你知道吗,我常在夜里听见冰河铁马,看见魏国的城墙不堪一击,可我们的君王还跪在佛前求神怜悯。好儿郎不该跪在这寺庙里,应该挺腰直背地站起来建功立业守家卫国!”月勾尘听得振奋,频频点头,魏真看着他,道:“可是,你现在连地瓜也不敢烤。”


    那晚他们偷偷出去后山烤火地瓜吃,后来几夜,他们都去后山烤火地瓜吃。吃完地瓜,他还会给他指点两句招式。他说他有个朋友,教他许多机关阵法之术,时常拿来给他演绎,看的他叹为观止。他在立冬那日思家垂泪,魏真就偷偷带他下山回了家,他们蹲在墙头上,看窗户暖亮,他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顶,他说:“小和尚,看,你回家了。”


    他对魏真的感觉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慢慢滋生了变化,可他明白那心绪是诫,他只能在佛祖前更认真地敲木鱼。


    可是魏真没有给他掩藏心绪的机会,他在抓住他偷看时问他:“小和尚,你也用这样虔诚的眼神看着佛祖么?”


    他说不出来,只能强装镇定地挪开目光,跪在佛祖面前,虔诚地望着,敲着木鱼。


    魏真在他旁边笑得闲痞:“小和尚,你望着我的,不是这样的眼神呀。”


    他不知道自己望着他的时候是怎样的眼神,但他知道,那是对不起佛祖的眼神。受戒的时候他是真的想要苦修三年,善修功德,让父母亲人和自己能少苦少忧。剃度之后,他念的经拜的佛,无不带着满心虔诚,可这个人的出现,轻而易举地就拨乱了他虔诚的心。


    他在佛堂里烤地瓜的事情还是被师父知道了,他挨了训诫,被罚到终年寂静的菩提山佛塔上禁闭抄写佛经。


    小雪那日,落下一场浩然雪事。大雪初霁,素月倾空,魏真身姿轻灵跃上飞檐,指尖一枚相思子弹出打在紧合的窗格上,窗户上剪出来的影子就贴近打开了窗扉,探出的浓黑的眸子美如古玉:“不是下雪了,你怎么来了?”


    他向他扬了扬手里一把酒壶,闲痞地倚在飞檐上:“小和尚,新年好啊,来陪我赏雪喝酒。”他瞪大了眼睛:“喝酒?”他笑起来:“大雪初霁,正是喝酒取暖的好时候。”他摇头:“我不能喝酒,这是犯戒的。”


    他抱臂看着他:“哦?犯戒?小和尚,你怕什么,如果你犯了戒会如何?”


    枝头落下的细雪沉浮在月辉中,他说:“犯了戒,佛祖一定会惩罚我的啊。”


    他看了他一会儿,拎着酒壶走到窗前,“真的不要喝么?”


    他坚定的摇头。


    魏真仰头喝了一口,然后低头,贴住他的唇渡到了他口中。


    细雪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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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瞪大了眼睛,任凭他口中的液体流进他口中,然后木然地吞咽下去。他抬手抚去他嘴角残渍,贴的很近,他说:“小和尚,你犯戒了。”


    月勾尘这才有所反应,然而口中却并没有什么酒味,而是满口茶香,他说:“这不是酒,是茶,我没有犯戒。”


    魏真哈哈大笑,看他的眼神却认真,他好心地提点他:“小和尚,我亲了你。”


    他的脸腾地变红,这句话震得他七荤八素,月勾尘努力地维持着镇定,坐回案边若无其事地抄写经书,一本正经地同他道:“你没有听过和尚背女人过河的故事么?小和尚说,师父,你犯戒了,你怎么背了女人呢?老和尚叹道,我早已放下,你却还放不下!我现在就是和他们一样的处境,你是因为没有杯子才以口渡水,事出有因,佛祖不会怪我。”他一板一眼的说完,将抄错的纸揉成一团扔进炉子里,又淡定地铺开一张,重新写起。


    魏真倚在窗口看他:“小和尚,那你放下了么?”


    他抄写的笔顿住,滴落的墨在纸上晕染开,许久,他小声道:“没有……”


    他看他,眉眼温柔:“小和尚,不要怕,就算你犯了戒,不是还有我么?如果佛祖不肯原谅你,我就替你去修行。”他看着他眸子,那双眼睛那样好看,是世间最珍贵的念想,他说:“小和尚,既然拿起,就不要放下。”


    月勾尘出家是魏君的旨意,就算魏真是魏国公子,也不可能自己的母亲逝去不满周年就打守灵人的主意。他们互通心意,却依旧谨慎,他们住在寺中,依旧一个是闲散公子,一个是佛门信男,日子过得不能再规矩正经。


    纷飞的雪一场一场的落过佛塔,月勾尘日日在佛塔内抄写佛经,时而于披银戴雪的青松翠柏下飞舞长绫。魏真常常带着地瓜来看望他,他会指点他的招式,也会拿着装茶的酒壶倚靠在他窗前的飞檐上,陪他日月朝夕。


    次年三月,春风又绿,烟草萋萋,齐军进犯魏国边境,掀起这场战火硝烟。


    他送他到溪水边,他牵着马。清澈的小溪流淌一春柔光,倒映着一双人影。


    他停下,没有了玩世不恭的模样,认真地看着他,他说:“小和尚,我已经求过父君,他答允你们可以带发修行,等你长出头发,我就会来接你了。”


    他平常守着戒规戒律,过得严谨又规矩,就算魏真有时候逗弄他,也是适可而止,小半年的时光,他们共度朝夕,其实除了那回魏真以口渡水亲了他,平常连他的手都很少握。还时常担心他是不是喜欢佛祖比喜欢他多,又怕他抄经念佛真的要遁入空门去,直到此刻魏真才知道,他的眼泪掉下来的时候,他会心疼得束手无策。他想他该对他很好很好,超过佛祖对他的好,让他天真无忧,让他长命百岁,他怎么能让这个人为他掉眼泪呢?


    他抬手轻擦他的眼泪,他抵着他的额头:“阿尘,我不能带你走,可是我想好了,这次回去后我就跟父王负荆请罪,求他让你还俗,让你和我成亲,如果他不同意,我们就私奔去赵国,在那里做一对寻常夫妻。”他抚着他的眼角:“所以这些日子你也不能闲着,你要多跟佛祖他老人家说些好听话,让他保佑我们,好不好?”


    他说:“好。”


    他送他踏马去,他迎他灵柩归。


    月勾尘在大梦里醒来,在疼痛里醒来,他枕着窗沿,他长发如瀑,他手里握着杀人的绫绡,他早已把佛经忘了个干净。


    妃鸢拿着大氅过来,为他披在身上,她拿着手帕为他拭眼角泪水,轻声道:“天凉了,回屋里睡吧。”


    他蜷缩在大氅里,汲取着那一点暖,闭眼时,泪珠滚落,“一觉华胥梦,往事不堪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