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君紫苏九月

54. 逃跑

    六月初十,天空流火。


    京郊城西地区,距离西门约五六十里路程,这里水草丰盈,谷底地势平坦,四周群山环绕,乃守城绝佳位置。


    这日里,上无军令下传,兵营一切如常。负责喂马的小旗兵,牵着指挥使的那匹名为“踏月”的银色汗血宝马,优哉悠哉在草地吃草。


    此马通体银白,行姿矫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性子孤傲高贵,寻常人等根本不能近身。


    听且仅听从指挥使的指令,就连小旗兵想要喂它,也得顺毛拍马屁拍上一阵,才肯高傲地屈尊吃上两口。


    喂食草料也是极为挑剔,只吃干净的苜蓿,豆秸,外加一把胡萝卜。


    这会子,不知出于何种缘故,踏月居然愿意跑出来啃干涩的草皮,令小旗官大为惊诧。


    他用马刷轻轻摩挲马鬃,口中喃喃道:“踏月啊踏月,吾何日才能威武飒飒如将军乎?”


    踏月根本不理睬他,低头悠闲吃草。


    细风送来丝丝松香气息,马鼻陡然皱了皱,踏月抬起马首,警醒地瞭望远方。


    紧接着,撒开马蹄狂奔,惊得小旗官连连跺脚呼叫:“快回来!”


    踏月向着风眼处一路疾驰,不多时,眼前地平线处,浮现几许身影。


    侍卫晴雷牵着两匹瘦马,蹀躞而至。


    马背各驮一具人身。


    小旗官慌慌张张追随踏月,浅草没了马蹄,也吞没他的靴,浸湿鞋底。


    走近一看,其中一人昏迷,左手臂血肉模糊,血迹已干涸,惊得小旗官顿时浑身汗毛竖立,“将、将军!”


    晴雷斥道:“莫吵,扶爷回营。”


    小旗官连忙上前扯黑马的缰绳,踏月马蹄兀自横在面前,低头晃了晃马首,意思是它要带主人回家。


    小旗官不敢跟踏月拉扯,遵循踏月的指示,将时枫扛着送到踏月的背上。


    踏月叩了叩马蹄,扬起马首,轻轻嘶鸣一声,仿佛在告诉主人:我要出发了。


    化作一道霹雳,隐没天际不见。


    小旗官回首望着另一匹棕马,马背上驮着一位手脚捆缚的少年。


    小旗官好奇问道:“奸细?”


    晴雷瞟了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爷有令,押入爷的私人营帐,不许任何人接近。”


    小旗官吞了口唾沫,“是。”


    日落月升,星河耿耿,兵营篝火狐鸣。


    “斩发如斩首,你当谨记这个教训。”


    时枫缓缓睁开眼眸,梦里浮生,断肠睽离。心窝处隐隐作痛,剖心刮骨,刻骨铭心,远远大过手臂的皮肉伤痛。


    帐外晴雷低声道:“爷你醒了?大理寺的邵大人飞鸽传书。”


    时枫坐起身,披上玄色竹月纹外氅,伸手接过纸条。


    “瞧你干的好事。”


    纸条开头,醒目的六个大字占据小半纸张。笔者极尽揶揄嘲讽,就差破口大骂。


    据他所言,京城之内,一夜之间变天。


    温侍郎家里遭了歹匪绑架,未婚妻被人掳走,京城九道城门提早关闭,巡城兵马司满大街搜捕贼寇,闹得百姓人心惶惶。然而搜查一整夜,也未能逮住贼匪。驻守西门的城门郎曾开门放走人马,兵马司紧急逮捕城门郎,将其关进大牢。


    顺天府府尹刘大人,派人查封了苏郎中的家门,不许任何人出入。苏郎中震惊,四处递帖子求人,竟还递到了户部,被温侍郎严词驳回。


    温侍郎捉不到贼匪,特求京卫指挥使时枫援助,亲自登门拜访。岂知时府人去楼空,唯有客居府上的福建都指挥使沈恪,彼时被温侍郎问了七八个来回,老将军皆摇首叹息。


    另早朝时,司礼监宣读温侍郎弹劾镇南王,圈地侵占土地等行径的奏章,圣上龙颜震怒,当庭质问镇南王可有此事。镇南王赧然无法应对,圣上擢其上缴宅基地图以查证。


    镇南王遂状告温侍郎绑架王府御猫,意图威胁勒索他。两人当庭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因牵扯到御猫,圣上视听受阻碍,暂不能裁断,将两案全部丢给司礼监调停。


    时枫放下信笺,心里百感交集。


    不多久,温如初就会查到他的头上来,到时候人赃并获,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然他有备而来。


    时枫命人准备笔墨,执管书就回信一封。


    信笺一开头,四个朱批大字醒目:“我怎么了?”


    “不就是回营休整,检阅军威?碍到谁了不成?一切尽在掌握中,你不必庸人自扰之。”


    “我一路追踪画舫一案,今有重大发现:主谋萧染,实为漕帮毒蛇堂堂主,他洗劫黑风寨,抢夺财物,将全寨包括寨主在内五十余性命屠戮殆尽。我与萧染大战三百回合,身负重伤杀出血路,得以逃出生天。顺便搭救山寨关押民间掳掠的百姓,其中一人与苏郎中家的女儿模样一致。邵大人若有兴趣,可前来兵营提人。”


    京师京营,又称三大营,包括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五军营是骑兵和步兵混合体,军士除来自京师卫军外,又调地方部队加入,担任攻击的主力。


    三千营最早由三千匈奴骑兵组成,后不断扩大队伍,担任突击部队角色。


    神机营,因用兵交址,得火器法,立营肄习而名。掌火铳、火炮、火绳枪等神机炮火器。


    京营并不直接掌管皇帝的宿卫,另专设十二卫为皇帝亲军,除锦衣卫中专理刑名的镇抚司外,从制度上均属兵部,编制隶属于京营。


    京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是朝廷最精锐的野战部队。


    时枫得以调任京卫指挥使一职,不全是因为他骁勇善战、战功赫赫。他的父亲绥靖王时谦,曾奉先帝指令,一手创建京师三大营。今时枫得受父亲庇荫,临危受命,掌管京师京营,统帅三万驻兵。


    甭管他捅出天大的篓子,只要兵权在手,这京城的天,由他说了算。哪怕对方领了圣旨讨伐他,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北京城内,他是拥兵自重的王。


    然而这位王者,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来路不明的萧染,竟掌握朝廷军机秘要,不但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而且还揭露时樾被人陷害的真相。


    果真是温如初害死时樾吗?


    动机是什么?


    据萧染所说,时樾是温如初立下的投名状,为了取得内阁的支持,从而顺利爬上户部侍郎的职位。


    但有一点不通。


    朝廷为何采纳温如初的倡议,致时樾于死地?


    还是说,朝廷本就有此意,温如初不过是侥幸猜中圣意?


    时枫不敢再深思下去。


    他将这份疑虑,全部以密文形式告知邵云礼。


    下一步,就看他怎样唱这出戏码。


    正筹措之际,忽然士兵来报:看守的奸细跑了。


    那个疯婆娘!


    他还未收拾心情审问她,她倒先跑了,岂有此理。


    男人凤眸一凛,即命人更衣,他要亲自追捕奸细。


    弦月冷翻弦,沙场烽火狼烟。


    苏绾自被带入营帐后,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退路。


    倘若被对方察觉自己来路不明,一口咬定她是妖女,将她吊在城门楼上活活烧死,可怎么办?


    苏绾决定不能坐以待毙,遂趁人不注意,悄悄拾了块片岩,锋利边缘好似刀刃。她以岩石反复割磨,割断绑缚手脚的绳索。


    帐外站了一名守卫士兵,身穿铁甲,手握长枪。


    苏绾以精湛口技模仿,假装被蜜蜂蛰咬,满地打滚尖叫救命。


    之前晴雷特意叮嘱士兵:“小心看护,出了岔子,拿你命来赔。”


    守卫冲进帐篷,还未看清状况,脑袋挨了一杵子重击,当即倒地不醒。


    苏绾丢掉手里的竹凳,抹了一把额间冷汗,推开帐幕,向外逡巡张望。


    外面星光点点,映照篝火燃燃。一望无际的操练场上,上百士兵仍在列队训练,吼声雷动震天。


    士兵们训练有素,步兵手握金戈,兵器交鸣响彻天地;骑兵骑着战马,马蹄猎猎尘土飞扬。


    一阵冷风嗖嗖钻入营帐,吹得苏绾打了一个寒颤。她赶忙放下帐幕,拍拍胸脯,让自己镇静下来。


    上一世,绥靖王时枫率领三十万反叛军,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围剿京城。当时她被绑在十字桩,立在城门楼上,举目远眺,成千上万的士兵举着红色的旗帜,汇成钢铁洪流铺天盖地席卷一空。


    专为杀她和温如初而来。


    伸手推开帐幕,苏绾低下头,融入浓浓夜色。


    旷野蔽旌旃,一匹通体银白骏马正悠闲自在地啃食夜草,苏绾定睛一看,正是那匹驮着时枫回营的宝马。


    四下也无别的闲马,苏绾上前拉起缰绳,翻身跃上马背,双腿加紧马勒,朝马臀重重一击,驾马飞奔远走高飞。


    果真是一匹宝马,跑起来虎虎生风,有马踏飞燕之雄姿。上一世,苏绾览尽皇家名马,体感都不如骑这匹马,狂野中带着不羁,银白马鬃,夜色中尤其闪亮。


    才走了二里地,还未得走出营口,半空中传来几声尖锐呼哨,宝马听见,竟直愣愣刹住马蹄,掉头往回就跑。


    急得苏绾一个劲拍击马臀,“你别回头啊!”


    这马经过训练,只听从主人的指令,先前它肯载苏绾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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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很给苏绾面子了。


    苏绾情急之下,脑内快速闪过一个念头——跳马。她四下张望,见路边仙草葳蕤柔软,在马儿跑过时,咬牙纵身一跃,落入草丛深处。


    哪知草丛底部是一块湿地,积累满池的淤泥。苏绾径直掉进泥潭,滚了又滚,蹭了又蹭,直包裹得浑身上下全是泥浆,俨然成了泥人儿。


    她趴在泥淖里,四肢不得动弹,最落魄之际,时枫骑着踏月,伴随几名骑兵,踏踏行至跟前。


    望着眼前的泥人,时枫蓦然一愣,身旁骑兵低头忍着笑意。


    苏绾抬起头,兀自撞见那双清冽凤眸,仿佛被万世寒霜裹挟。


    凤眸的主人低觑着她,冷冷道:“你跑得了吗?”


    重生一世,她可曾逃的掉命运的羁绊?


    一时间,各种酸楚涌上心头,连带着被人嘲笑的羞赧,苏绾的眼泪直在眼眶打转。


    不等她的眼泪掉下来,男人低腰捞着她的身子,将她带向马背。不顾她满身泥泞,将她圈在怀里,两手拉起缰绳,调转马头返回。


    “我不要回去。”苏绾委屈地抗议。


    “别乱动,否则把你扔下马。”


    男人有些生气,她为什么逃离他,明明是她欺骗他,他可是一句重话都没有讲过。


    他不愿相信,梦里所发生的一切,是冥冥之中,上天给予他的预兆和警告。


    现实打了他的脸。


    细想之下,从头至尾,她就没有对他坦诚过任何一面。就连骑马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她也要瞒着他,欺骗他。


    何必呢?


    随便扔给他一个理由:爱好打马球,强身健体,对抗苏家歧视,热爱大自然……诸如此类,他都能理解并给予尊重。


    可她咬紧朱唇,一字未加解释。


    按照他以往的脾性,该是将她当做奸细,严加审讯,就地正法才对。他也只是捆了她的手脚,扔进兵营。


    他舍不得她。


    踏月载着一双妙人儿,却没有在军营下榻处停下脚步,而是来到洗澡房。


    这匹马太有灵性,竟能听懂主人的心思。


    时枫一跃跳下马,转身伸出双手接应苏绾,“下来。”


    情感上她不想再跟他有任何接触,理智上她别无选择,只好按着大手,任凭身体落进宽阔的怀抱。


    时枫转身命令兵士:“擅闯者,按违背军令处置。”


    横腰抱着泥塑的佳人,不顾众兵士窃窃私语的目光,男人一头钻进洗澡房。


    军营洗澡房设备简陋,架设几根竹管从山泉处引流,打开阀门横杆,源源不断的泉水流入营房,再沿着地面挖好的槽道流出营房。


    男人捞着苏绾,不管她如何踢腿挣扎,强行摁在竹管莲蓬下方。阀门横杆挪开,清冽冰凉的山泉哗啦啦浇头而下,推着满身泥污滴落游走,瞬间涤荡苏绾的理智。


    大手拇指碾上朱唇,揩去嘴角一抹残污,男人哼了一声,“就这么想逃离我吗?”


    星眸骤然抬起,带着不解,凝望威武不屈的战神,她突然感到自惭形秽,明明是她欺骗了他。


    “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苏绾低下头,不忍再看那双眼睛。


    “谁让你解释了?”男人拢着她一头乌发,细心地为她洗去铅华,“不想说就不说,没人强迫你。”


    待洗净身上所有泥污,男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起手脱掉沾着泥浆的衣袍,露出结实的胸肌,显得孔武有力。


    雄浑力量迷了苏绾的眼,令她脸颊微热。她欲起身躲开他的视线范围,却被男人擒住手腕,一手摁在墙壁上。


    男人扔下一句话,“不许离开我。”停了一息,补充道:“这是命令,不是征求意见。”


    她没听懂他的意思,当前不要离开,还是今生不要离开?


    “你……”可她话头才刚出口,瞥见男人左臂紧紧缠绕的绷带,好似狰狞的荆条,布满整块手肘,满腹怨恨瞬间喑哑,再也吐不出来。


    下一刻,炽热的呼吸紧紧贴上朱唇,疯狂掠夺汁液,将满腔的愤怒尽数偿还,以解除白日里的万般苦闷。


    苏绾闭上眼睛。


    待一切重新平静下来,时枫抱着苏绾回到营帐,亲自帮她穿戴整齐。


    依旧是一身男子装束。


    苏绾坐在床榻,低首摆弄手指,拨弄心中一团乱麻。她不知前路如何凶险,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回头。


    “你先休息一下,明早我送你回去。”


    苏绾猛然抬头,“回去哪里?”


    男人嘴角一斜,“这话问的,当然是送你回到未婚夫的身边。”


    苏绾的心,瞬间跌入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