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嘉宾王楠楠

37. 白龙子

    “哈头陀,不得无礼。”伴随一道轻柔的女音,丹桂林中不停游走的磅礴内力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万文林收刀退回荣龄身边。


    荣龄问道:“可有伤到?”


    万文林摇头,但他气息急促,显然也未讨到好。


    荣龄往那声音的来处看去。


    一人着素白道帔,戴白玉兰花冠,正款款自竹屋走来。


    “不知郡主尊驾至此,多有冒犯。哈头陀心智不全,又来自身毒国不通言语,贫道代他向郡主赔罪。”她臂弯中搭雪白拂尘,一路行来如流水行云。


    “你是?”荣龄戒备问道。


    “阿木尔,这是白龙子。”又一道秋香色的身影自门内走出。


    荣龄心中一惊,建平帝怎会在此?


    她忙躬身拜道:“陛下。”


    荣宗祈叫缁衣卫扶着,一瘸一拐走来,“父皇,你怎的来了,莫非也来长春观请签?”他混不吝问。


    亏得二人离得远,不然,建平帝定又想揍他。


    白龙子在一旁解围,“请签一事解的是凡人困苦,陛下乃真龙天子,早已超脱贫道的签文之外。”


    建平帝一“哼”,“朕便是叫你气的,在宫中闷得很,只能来此躲清闲。”


    荣宗祈很是无辜,“可父皇,儿臣几年前大婚便搬出了宫,早不住宫里头。我这几里外也能惹嫌…”


    建平帝一时说不过他,只能伸出两指狠狠示意他闭嘴。


    荣龄冷眼旁观眼前的景象。


    她久不在大都,不知只用十年便使信众遍布大梁的长春道祖师白龙子竟是如此年青的女子。


    她更不知,建平帝对白龙子信重至此,百忙之中还专门出宫寻她对弈。


    荣龄本就因长春道与花间司错综复杂的关系而头疼,如今这般,更觉棘手。


    建平帝略过荣宗祈,又问荣龄,“阿木尔来这为何事?”


    荣龄禀道:“瞿良娣…”


    她想起还在一旁的白龙子,便换了说辞,“她在二月前来过这,我与三哥来瞧瞧。”


    “哦?竟是在此…”建平帝虽命荣龄与荣宗祈彻查此事,但各中细节并未一一了解。


    见荣龄防备,他摆了摆手,“不必避忌,白龙子知晓此事——便是她告知朕瞿氏与蔺家小子同日来了长春观。阿木尔还有不明的,可再问问她。”


    荣龄心中惊疑。


    不论真相如何,瞿郦珠与蔺丞阳这事是实打实的皇家丑闻,不然,建平帝不至于舍弃刑部、都察院,专等到她与荣宗祈回大都才探查。


    可这样的事,他也告诉白龙子?


    那白龙子到底有何神通,建平帝与白龙子又当真只是寻常的论道投契?


    “福生无量天尊。”白龙子低低念了一句法号,“瞿良娣如此年青,又在长春观中遇到那事,若深究,贫道也有罪责。郡主只管问,贫道定知无不言。”


    荣龄已有怀疑的方向,因而便问:“瞿良娣是否头次来长春观。”


    白龙子略想了想,颔首道:“确是第一回。”


    荣龄又看向空地中新栽的白梅花树,“这片花树何时种的?怎的在丹桂林里栽种白梅?”


    却是建平帝回答。


    “是朕吩咐的。这半年你母妃身子一直不好,朕想带她出宫散心。白龙子便提起,你母妃最喜白梅,不若种一片梅林,叫她在冬寒时分看赏。朕听着有些趣味,便叫人在八月移来梅林。如今白梅树含苞待放,朕先来探探路。”


    他又招呼荣龄,“到时候,你陪你母妃一道来。”


    白龙子在一旁道:“陛下待玉妃娘娘当真一片赤忱。”


    二人说得兴致正好,却不知他们话中的赤忱正在荣龄心中落下雪、凝成冰。


    她望向那片白茫无际的雪原,冷得快要打起寒战。


    因而,她未回答建平帝,只道:“荣龄告退。”


    她头也不回地离去,自然未听到建平帝低低的叹息——“阿木尔始终不肯原谅朕与玉妃。”


    “陛下,”白龙子一挥拂尘,空气中弥漫出令人静心的清香,“陛下与玉妃是天定姻缘,陛下只需信从这一点,一切艰难阻隔,都将化为春水无痕。”


    建平帝颔首,“但愿吧。”


    下山路上,荣龄心中窝着一团火。


    见荣宗祈鬼鬼祟祟觑她,她心中的火便有些兜不住:“怎的?三哥也想看那白梅?不如今日就宿在这,日日夜夜看个够!”


    一番话一股脑扔给荣宗祈,砸得火星四溅。


    “行,我宿在这,趁夜里毁了那片白梅。”他好脾气道,“如此,阿木尔可解气了?”


    荣龄自知这番邪火不该撒在他身上。


    “三哥,我…”


    荣宗祈却摇了摇头,安慰她不必再说。


    “行了,三哥明白。”


    快至二仙庵,见旱莲已出门相迎,他又主动转了话题,“旱莲来了,你要如何试她?”


    荣龄长长吐出一口郁气。


    等旱莲到了身前,她的神情已回复如常。


    她状若怜惜道:“那丹桂林阴森萧条,怎能让瞿良娣自个一人去?”


    一听这话,旱莲红了眼,“郡主说的是,我也劝良娣莫自个去。可她心里难过,斥责我‘如今我便想一个人静静都不行吗?’”


    “郡主,说句诛心的,我们良娣…我们小姐来了大都,当真是苦透了!”她哭着跪倒在地。


    荣龄的话中有十二分的可惜,“但凡再晚一些,待那白梅开了引去游人,瞿良娣也不至于遭人毒手也没个能求助的。”荣龄道。


    旱莲泪流满面,“等不到了,小姐等不到那片白梅开,也等不到旁人来救她。”


    荣龄眼中一利,抬头看她一眼。


    但她没有再说,只命阿卯将旱莲带回东宫。


    荣宗祈听得云里雾里,“你刚刚问的何意?”


    荣龄却卖关子,“今日辛苦三哥起个大早,咱们便到这。”


    荣宗祈拉住她,“这便结了?那蔺丞阳与瞿良娣究竟哪个害了哪个?”


    “眼下我还不敢说,”荣龄道,“再过几日,待我找到证物,咱们便将这事了了。”


    “你去何处寻证物?”荣宗祈问。


    “去一个,你去不了的地方。”


    “这是新搜到的证物?”宣武门内的刑部,张廷瑜指着一块杂驳金、红、蓝绿三色的石头问道。


    证物来自他前段时间在保州查处的同知贪墨案。


    那案子本不复杂,不过是一五品同知伙同税官贪墨税银。只是案中死了一个县令,他才有借口去往保州。


    可刚刚,冯保命人送来一件新的证物——同知招供,这由已殁的镔铁局主事独孤氏赠与,为的是酬谢他曾出手平了一事。


    冯保知道张廷瑜去保州查的便是独孤氏,便将这证物也给送来。


    张廷瑜收下证物,又谢过星夜赶来的保州府兵。


    他用一块素布盖起证物,又将它挪到一旁的博古架上,好像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绝不受他看重的普通石头。


    只是待至下值时分,有人见他提了一只箱箧,便好奇问道:“张大人提的何物?瞧着怪沉的。”


    张廷瑜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托人寻来的小玩意。”


    “小玩意?给谁的?”


    “这不,郡主从南漳回来了…”他有意未说完。


    那人十分知情识趣,“对对,瞧我…郡主回来了,你不得好好表现。”


    只是他知情识趣过了头,待张廷瑜走远一些,又与其余下值的同僚闲话。


    “这张大人真是青藤绕树,攀高处结了花。他来刑部才几年…叫我说,咱们也不必日日年年苦读书、埋头做事,不如求神灵将来生的自个生得如他一般俊俏,再娶个高门的夫人,定要胜过今生苦修几十年。”


    那同僚说了句公道话,“便只论读书,你也没胜过人家呀。”


    说得正是。


    张廷瑜乃建平十年响当当的探花郎,而说酸话那人仅是排一百开外的进士。


    “倒…倒也是。”那人讪讪。


    不过,二人口中的张廷瑜并未急着去“讨好”他那位身份贵重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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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提着箱箧,回到用全部积蓄买下的小破院。


    合上大门,掸净因他数月未回积下的尘土,张廷瑜自箱箧中捧出那块保州送来的证物。


    他撩起上头盖的素布,石头上绚丽的金、红、蓝绿三彩映在他漆黑的眸中,显得鲜艳非常。


    他一寸一寸触摸石头的外表,全然不管粗砺的石棱在指腹擦出划痕。


    他从未在现实中见过这石头,但在父亲死前留下的手札中,他已读过、记过、想象过千万遍。


    张廷瑜自书箱深处寻出那本手札,又准确翻到末处的一页。


    “某已查清,上罗计长官司往北三十里有一深山,山中富有杂驳金、红、蓝绿的三彩美石。某探访金匠,乃知三彩美石由赤金与孔雀石、铁石共生。然摄政王以伐木修陵为由强占此地,私下却炼金已填己壑。此损公肥私之举当为天下第一巨蠹。”


    张廷瑜抚过其间字句,恍若触摸父亲生前最终的心血。


    他更记得,因张芜英亡故,天下又混战日久,上罗计长官司的这处金矿最终湮没于历史的烟尘,未收录于大梁的疆域测绘中。


    如今,它重又现世——究竟是哪位前朝故人在暗中重启此地,将这独一无二的石头挖出?


    他在图谋何事,他又可与父亲的死有关?


    张廷瑜在小院中想了很久,始终没个头绪。


    见夜已深了,他将那石头留在小院,自个又在箱箧里装些日常的衣物、用具回了崇釉胡同。


    额尔登大老远迎上前,“张大人公务繁忙,今日又回来得晚了。”他一挥手,早有候在一旁的仆从接过箱箧。


    “今日并非公务,”张廷瑜解释道,“我去家里拿了几件衣裳与用物,耽搁了些时间。可是郡主在等我?”


    额尔登听了,语中一顿。


    随后,他精准拿捏了语气,既显出他的不赞同,却也不叫张廷瑜觉得他在以下犯上,“大人,自老王爷去了,这偌大的南漳王府便只余郡主一个主子。转眼,郡主又去南漳,老奴领着几百仆从、丫鬟,恨不能打包了自个,随郡主一道去。可郡主说,南漳是军屯之地,她一人若搬个王府去伺候实在不像话,老奴这才罢了。”


    “如今郡主回来,张大人也住来府中,老奴真是说不出的高兴,觉得这一身老骨头又能些许用上。”


    他铺陈一大圈,终于说到中心要义,“便说衣裳、用具,张大人只需吩咐一句,老奴立马能呈上各种用料、花样的供你挑选。便是过往用的趁手,定要去拿,你何苦自个辛苦地去?咱们有的是跑腿的小子。”


    张廷瑜听出他的好意。


    可正如荣龄仍在适应二人如今的亲密,他也在调整自己去更淡然面对因二人关系的不同而猛然改变的各种境遇。


    自回了大都,种种非议纷至沓来——里头有艳羡的、赏识的、忌恨的、鄙夷的,叫人听了难免心生微澜。


    他再沉静、泰然,也不过廿四岁。


    他甚至有些怀念尚在保州时,二人隐瞒身份,没了种种掣肘,心境反倒纯然。


    可他也明白,荣龄从来不是孤苦无依的惊蛰,他也不会一直做镔铁商人王序川。


    张廷瑜不想在这事上为难额尔登,“我晓得了,日后有的是辛苦长史的时候。”


    “哎!老奴高兴还来不及!”额尔登道,“只等着张大人与郡主生上十个八个小主子,叫这冷清的王府好好热闹一番。”


    十个八个…这额尔登也真敢想…


    张廷瑜没接话,“这事瞧郡主的意思。前元一日未灭,南境一日不平,她当没有心思,更没有功夫。”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可等回了清梧院,张廷瑜见桌上只放了一副碗筷。


    他还以为,额尔登急着迎他是因荣龄在等。“郡主去了何处?怎的还未回来?”


    “郡主说,她今晚许是不回来了。便是回来也要过了子时。”额尔登答道。


    不回来了?


    张廷瑜看向门外,天愈发的昏黑了。


    他想,可是蔺丞阳与瞿良娣一事有了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