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嘉宾王楠楠

9. 郡主

    王序川的眼中神情几变,可此时绝非交谈的良机,因而他只抬起素白的手,似掸去面上沾到的酒液。


    只是他的手,在左侧的眉梢一停。


    荣龄心中警铃大作,忙用袖子掩面,一副受辱不肯见人的模样。


    不等扎伊尔出言,王序川率先发难,他转身抬高音量质问:“你今日还没闹够吗?有胆量冲着我来,何必指桑骂槐,为难一个下人?”


    “呸!”扎伊尔冲他一啐,唾沫星子直喷到他面上,“姓王的,你自个钻了老寡妇的被窝得了恩宠,怎么?还要替她做镔铁局的主?”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动起手来。


    荣龄被王序川挡在身后,扎伊尔斗大的拳头不停落在他身上。


    可惜不论是身为镔铁商人的王序川,还是枢密院的王检祥,他当真半分功夫不会。


    扎伊尔人高马大,即便是乱拳,也够他吃一壶。


    荣龄在袖间看他并不宽厚的背影,心中一愣。


    自南漳王去后,她以女子身掌南漳三卫,纵有父王旧部相助,可其间的难关,绝非三言两语能说尽。


    八年,她再不是躲在父王身后的小女儿,而是要冲在所有人之前,护卫二十万将士的南漳郡主。


    她眨了眨眼,又垂下头。


    一时间,厢房中的商人们劝架的劝架,拉人的拉人。


    终于,王序川高于寻常音量的质问传入北屋,引来满脸怒色的冯宝。


    随他而来的还有一队程子衣府兵,他们架起扎伊尔,不叫他再动手。


    “又是你!当真是蛮夷,竟在此动手!”冯宝不耐烦地一指扎伊尔,怒道,“你不必再来保州,独孤大人——”他唤道。


    独孤氏上前一拜。


    “往后的投筹会,莫叫他参与了。”冯宝挥手,府兵架着仍在叫骂的扎伊尔退下。


    趁人不注意,冯宝看了王序川一眼,王序川几不可见地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倒是独孤氏,几息间理清此间乱局,她向王序川一拜,“王员外,多谢你回护惊蛰。”又走过几步,询问荣龄道,“惊蛰,可有受伤。”


    荣龄放下袖子,却也不敢抬头,“大人,我无事…”她的话音中带着后怕的哭颤,“只是大人,我今日想回婶子家,求你准允。”


    独孤氏叹一声,只以为她受了委屈,想回到家人身边,没多想便允了。


    荣龄离开时已月上中天。


    她自角门出,拐了两道走上通往内城的直道。路过正门时,独孤氏正送别冯宝与赵瑄。


    待冯宝离去,赵瑄坐上自个的轿子,却既不起轿,也无吩咐。


    他不走,独孤氏自不能回。她孤零地站在四起的夜风与飞雪中,很快就被冻得发颤。


    好一会,沉重的棉帘后传来赵瑄的敲打,“镔铁局的单子本就因东宫作梗,由一拆了二,你倒好,为个毛头小子又添一道。只是你丢脸事小,二殿下呢?要害他与你一样没脸吗?”说的正是独孤氏据理力争,硬要给王序川一成单子,致使引出今晚非议之事。


    独孤氏恭声应下。


    “罢了,二殿下不日要来,届时你自个与他说。天要下雨,寡妇要嫁人,我也管不了你咯。”


    再过一会,赵瑄说了句“走吧”。四抬大轿拔地而起,稳稳地往内城而去。


    荣龄躲在石狮之后,看独孤氏仰头望月。


    不论何时,月光总是凉的,它笼在独孤氏的面上、身上,为她镀上一层孤寂又哀伤的影。


    那一刻,荣龄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独孤氏不快乐。


    待回到位于上阳坊的小院,荣龄终于卸下一口气。


    万文秀匆匆迎她,“郡主,可是出事了?”荣龄日常宿在镔铁局,若无急事,她不会冒险回来。


    迎入房中后,万文秀更吃惊地发现,荣龄面上的伪饰卸了大半,眉梢的胭脂痣露在昏黄的灯下,红得耀目。


    “伪饰遇酒方溶…”加之荣龄的衣上有酒渍…万文秀一拍桌几,怒道,“是谁冲郡主泼酒?我去砍了他一双手!”


    万文秀人如其名,虽常年陪伴荣龄在军营,却一贯静柔如闺秀。


    她极少气成这样。


    这一日大起大落,荣龄也觉得累了,她简单说过几句,便耍赖道:“不想说了,文秀,我要沐浴,替我备一桶热水。”


    万文秀不放过她,仍道:“郡主还是要当心些。五莲峰的事,当真不是郡主的过错…”


    荣龄不叫她说完,再次嚷嚷,“文秀,要洗澡!”


    万文秀没法子,只好瞪她一眼,去伙房备水。


    荣龄明白万文秀的不解。


    若只为五莲峰之战,她大可去信大都,逼着兵部给个说法。可这事背后隐着幽灵一般的花间司,又牵扯到八年前南漳王的战死…


    事涉父王,她不敢轻信任何人,因而哪怕危机四伏,她也亲自来了保州。


    万文秀不如她的兄长老辣,荣龄没让她知晓花间司一事。


    待整个人没入浴桶,荣龄舒服地长叹。


    她仰起头,任万文秀卸下残余的伪饰。


    “有日子没见日光,郡主又白净了。”万文秀收起沾了酒液的棉布,打趣道。


    荣龄戳了戳颊边的小靥,“我也没法子,”她苦恼一叹,“一捂就白。可烦了!”


    她的肤色承自曾经的南漳王妃、如今的披香殿娘娘,是玉一般的润白。即便日晒雨淋一时黑了,捂上几日又是白璧无瑕。


    荣龄常为此苦恼,一则她不欲留下与披香殿有关的任何印记,二则过白的肤色总不威严,她是将领,而非日日看花赏茶的贵女。


    “郡主当真…”万文秀故意抹了荣龄一脸的香膏,“身在福中不知福!”


    荣龄叫香膏糊得睁不开眼,“文秀,我不要香膏,”她抬起两手想要抹脸,却被万文秀一把摁住。


    “伪饰伤皮肤,郡主难得回来,还不借机养养?”万文秀捏着她两支胳膊,直到半柱香后才放过她。


    就在荣龄迫不及待地洗去脸上的香膏时,院外有人叩门。


    二人停下嬉闹。


    荣龄颔首,万文秀这才去了院中。


    过一会,她回来禀道:“郡主,是王序川。”


    荣龄转身,她早已换好衣裳,面上、手上也已重新涂上伪饰。


    王序川夤夜前来,她不意外。今日几番起落,他二人亟需坐下好好商议。


    荣龄拿过入浴时取出的玉把件。收回怀中前,她莫名想起王序川曾说的“这把件本就由我选出,再着人送往南漳”。


    她垂头看了眼。


    “郡主?”万文秀不明所以,开口问道。


    荣龄摇了摇头,没说话。她簮起半干的发,走出门去。


    万文秀赁的院子不大,净房与卧房联袂,设在西厢。待客之处在坐北朝南的正屋,对门处设两把太师椅,西侧以一架绣《西厢记》图样的屏风相隔,里头置一方罗汉塌,摆两个半人高的梅瓶。


    然而,荣龄入门时,王序川没有坐在任何地方。


    他背门而立,碧色的锦袍落有推搡造成的褶皱,可这不损他的风骨,反而让他更像霜雪下不屈的松柏。


    没等荣龄唤他,他已听见门页开合的声音,转过身来。


    荣龄与他相视一眼,无端觉得他面上冷清,眼中却发烫。


    她一愣,心中五分不解,五分戒备。


    终于,王序川开口道:“夜深风寒,郡主要当心自个。”他看见荣龄的湿发,不自觉往前。


    语落,房中一静。


    “王大人唤我什么?”交睫一瞬,荣龄问道。


    她的语气无一丝微澜,可相熟之人却知道,她的气息略沉,双指在袖中扣起——已然做好骤起发难的准备。


    王序川却恍若未觉。


    他直直看着荣龄,眼中的情绪满而汹涌。这让他一时间没有半分冷静自持、偶尔毒舌噎人的模样。


    许久,他的面上露出笑,“下官不知,郡主竟亲自来了保州。”


    语落,案上烛光一闪。


    红烛的火苗再次回正时,荣龄已站在王序川的身后。


    她的右手紧握匕首,满袖寒意抵住王序川的喉。她的左手扣住脊骨,只需轻轻用力,便能叫这一竿满是风骨的竹当中折断。


    “哦?王大人何时认出我的?”她问道。


    面对荣龄猝然改变的态度与毫不掩饰的威胁,王序川无半分反抗。


    他甚至摊平了双手,以示自己的无害。


    “郡主,下官不会告知任何人。”他道。


    荣龄却不领情。


    “王大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手中的匕首一紧,叫王序川的颈上立时添一道血痕。


    王序川轻叹。


    “郡主,”他没因荣龄的举动生出毫末怒意,松弛的筋骨与话语中甚至有隐约的纵容,“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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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官有幸在大都见过郡主,记得郡主眉上的胭脂痣。”


    他郑重道:“郡主,你可以信任我。”


    三年前的冬日,荣龄的确回过大都。


    不过当时,披香殿借一偿南漳王遗愿的名义,逼迫回京受赏的荣龄成婚。她恼得很,许多旁的事便不曾挂心。


    王序川说见过她,她却毫无印象,这倒也说得通。


    荣龄权衡几道。


    自然,她不会只因王序川的几句话就轻易信他,让她决定暂时搁置疑心的,还是太子早前的来信。


    她与东宫同坐一条船,缺兵少将的荣宗柟绝无当下翻脸的必要。


    荣龄手中一松,收起兵刃,“王大人,得罪了。”


    待二人分主次坐下,荣龄说起她冒险入北屋的见闻。


    “我本以为王大人在惠安楼宴请方家家主,已算与他约定。没料到他骑在墙头,又替泉州的文氏张目。”荣龄道。


    她瞥过一眼——血痕亘在王序川白净的颈上,看着刺目。


    荣龄目光一停,又望向别处。


    “哦?竟是方家?”王序川垂眸思考,交睫间,他想清其中关要,“文氏一鸣惊人拿下三成单子,可方家手中仅一筹…方家,怕也只是浮于面上的掩蔽。”


    荣龄颔首,“赵瑄的两筹自给了祝海月。冯宝则将两筹都给了你。至于罗家,自是投的万州商会。保州商会的徐会长受扎伊尔的托…”她分析完四人投筹的可能性,再一顿。


    “是以,”王序川续上,“除了方家的一筹,独孤氏定有两筹给了文氏,两筹给了祝海月。否则,文氏无法胜过我、万州商会与扎伊尔的筹数。”


    突然,荣龄“噗嗤”一笑,“王大人,独孤氏与所有人为敌为你争来的恩宠,竟也是替他人做的嫁衣裳,”她打趣道,“你有何感想?”


    独孤氏铺陈许久,叫王序川男色蛊人的祸名传遍保州。她今日又大闹一场,让隐在身后的泉州文氏安稳吞下三成订单。


    这泉州文氏究竟是谁的人?


    是长春道?还是花间司?


    “郡主快别笑我了,”荣龄笑得深,颊边陷下两粒小涡,这让她回复几分不曾上妆的模样。王序川看她片刻,无奈道,“独孤娘子的盛情,当真…”


    突然,他戛然而停。


    “不对…”王序川思索片刻,推翻了此前东宫一脉的怀疑——镔铁局由赵氏辖管,锦州军之案必经赵氏谋划。


    他眸中一亮,“独孤氏为泉州文氏苦心孤诣,这是否意味着她除了大都,还听命于另一重势力。文氏、郡主几日前撞见的长春道人,他们有何关系?锦州军与五莲峰两案,究竟出自谁之手?”


    荣龄抬眸,眼神中多出几分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欣赏。


    王序川并不知花间司的存在,因而此前的他只以为一切都由赵氏谋划。


    可如今,只凭一个隐约冒头的文氏,他串起微末,敏锐察觉出伸入镔铁局的第二只手。


    王序川,当真只是小小的枢密院检祥官?


    荣龄摇了摇头,只作不知。


    “再过几日,荣宗阙南下保州,”荣龄道,“或许,我们能从他身上找到答案。”


    “倒是热闹了。”王序川颔首。


    又过一会,王序川起身告辞。


    他绕过隔屏,走到黑漆新刷的正房门口。


    然而,他的手搭上门页,却久未拉开。


    “郡主。”


    “王大人。”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静了一瞬,王序川转过身。


    隔着绣有《西厢记》话本故事的三叠屏,荣龄只看见他朦胧的影。


    “郡主可有吩咐?”荣龄听他问道。


    “王大人,”她指了指自己的颈子,“方才对不住,你记得上药。还有,今日多谢你。”


    他颔首。


    荣龄再等几息,王序川仍没有开口。


    她主动问道:“王大人呢?可还有事?”


    隔屏后却传来轻且温柔,更带一分无奈的叹息,“无事了,郡主早些歇息。”他道。


    随后,他推开门,青竹一般的身影没入黑夜白雪中。


    门页重又阖上,荣龄没有动。她的目光穿过隔屏,透过花窗,直去到杏花一般缤纷的雪中,直等到院中重归寂静。


    许是因这一眼,她今夜做了一场梦,一场有关三年前的冬日,散发着兰花馨香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