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今日远航

    “易哥儿能遇到你们,是他的福气。”虫娘望着杨束带着柳易儿离去的背影,淡淡道,“折枝若得知,也会高兴的。”


    虫娘很讲究,没用“泉下有知”,只是说“若得知”。


    明新微忽然心中一动,问道:“倘若易地而处,虫娘会同柳娘子做一样的选择吗?”


    一样做“自戕”的选择吗?


    “不会。”


    “哦?”


    虫娘道:“一个失权的弱者想要靠伤害自己来惩罚上位者,然后从对方的悔恨中找到一丝安慰,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绝对的强弱之下,是没有什么情啊爱啊的,如果说有,那只能存在弱者的幻想之中。


    明新微问:“这道理柳娘子明白吗?”


    “她当然明白。”


    “那就好。”明新微道,“那她应该已经重获新生了。”


    虫娘转过头,看了明新微一眼,最后也道:“是,她该是新生了。”


    ***


    新生,有的时候也意味着阵痛与离别。


    三月底,明新微站在善立水门旁的码头前,往回眺望,穿城而过的五丈河波光粼粼,显出春水特有的绵绵韵味,下一次再见这一江春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船家吆喝了一声号子,又摇了风铃。这样的催促一共两次,间隔一盏茶,这是告知船客该上船了。


    “走吧。”明新微回头对杨束道。两人的行李和马匹都已在船上安顿好,空着手上船便好。


    杨束暗自松了一口气,走到上风处,帮她挡住河风,一同往船上走。


    两人刚踏上码头的踏板,便听见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有时候,杨束也痛恨自己过于发达的直觉,但他也不能当即掳了明新微上船,于是只能回过头去,看明二哥打马跑近了。


    明常松翻身下马,长舒一口气道:“还好赶上了!”


    明新微不自觉地往他背后看了一眼,才道:“二哥。”


    明二哥站定,先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打量了一下杨束,而后上去撞了一下他肩膀,没撞动,于是瞪他一眼,又撞一下,这次撞动了,才道:“你跟我过来。”


    “二哥?”明新微有些不解。


    “二哥同他说几句话。”明二哥回头冲明新微露出一个笑脸,手上揽着杨束走远了。


    明新微遥遥看见明二哥冲杨束龇牙咧嘴、吐舌头抹脖子的,想也知道他说些什么,觉得有些好笑,笑完以后,又有些怅然若失。


    两人并肩回来,明二哥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明新微,道:“这是你的。”


    “我的?”


    明新微有些莫名其妙的接过来,翻看一看,竟然是她的嫁妆单子,一些器物用朱笔划掉,旁边写了折现的数额,换成了钱庄的存根,最后面则夹着田产铺面的地契。


    “我不能要。”


    明新微将册子还回去。


    明二哥连忙将双手高高举起,往旁边一跳,躲开了:“哪能说不要呢?这本来就是你的。”


    “这是给明新——”


    “你不就是吗?”明二哥打断道,“难道你还能否认?你身体里留着明家的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犯了错你为了求情,你犯了错我替你背锅,你和别人争书肆里最后一本《水经注》,我替你打架,我写不出来父亲的功课,你帮我代笔。过往十几年的时光,你要当从未发生,从未活过,一笔勾销吗?”


    “我——”明新微张口说了一个字,却再也说不下去。婚仪过后,她确实再没回去过,她跨过那道门,确实便不再是明家的女儿了,而且她以后,也多半要以别的身份生活了。


    “拿着吧。”明二哥道,“我不知道互市按察使是个什么官儿,但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回京吧?下次回来,带点黎州特产,也给我尝尝鲜。”


    船家又吆喝了一声号子,再一次摇动风铃。


    明新微往城门口看了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看了看明二哥的脸,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明二哥便笑起来:“去吧。”


    明新微和杨束便上了船,站在船头,冲着明二哥挥了挥手。


    风帆扬起,桨橹划水,号子喊了起来,客船缓缓离岸。


    杨束见她仍旧不自觉往城门口看去,终究不忍心,开口道:“我们下次回来,或许可以在岸边的茶棚歇歇脚。”


    “茶棚?”


    杨束便抬手指了指远处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茶摊:“比如那个。”


    明新微顺着他的手望去,见那个茶摊确实简陋,只有两张条凳,但大多数人并不停留,只是买了饮子、汤茶解渴,便匆匆入城。唯独有一人古怪,带一顶竹篾斗笠,穿一身簇新的力夫短打,买了茶汤也不喝,只是占了条凳,一动不动,遥遥望着码头的方向,不知坐了有多久了。


    明新微的视线很快模糊起来,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奈何茶棚离得太远了,她也没有什么超绝的目力,终究无法分辨那人是谁。那个戴凉帽斗笠的人,不知是因为同她对视,还是有什么别的缘由,总之,很快便起身,没入人流,消失不见了。


    人这一生,总有一些不想不愿也不打算问清的问题,就像明新微永远不会去问,父亲是否曾换下文士袍,穿了力夫短打,带了竹篾斗笠,隐匿在善立水门外的某个角落,目送她乘船远去。


    她害怕他说是。


    更害怕他说不是。


    她只需要在心里保留她想要的答案,就足够了。


    明新微离去后,岸上的明二哥刚准备往回走,便被一主一仆拦住了。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童六郎气喘吁吁,恶狠狠地道。


    明二哥牵了马,绕过他:“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就是故意的!你不想我同蝉光同乘一船,所以才让我去西水门码头扑个空,是也不是?”


    “注意你的措辞。”明二哥皱起眉,“蝉光也是你叫的吗?”


    “哈!我叫的是辛明先生,字蝉光,你懂不懂?”童六郎不依不饶道,“你怎么回事?我们当初用骆驼劫花轿,不是配合得很好吗?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啊?”


    不提这个还好,提了明二哥的脸色更不好,偏偏童六郎还在他耳旁吱哇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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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不知道,她当初在去陈州的船上,可是邀请了我一同去黎州的,我心心念念,好不容易才从应天府回来,怎么能爽约呢?你倒好,不帮忙就算了,居然横叉一杠子,你这是拦截掉了她的绝世军师啊!”


    明二哥终于停下脚步,用一种看白斩鸡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这“绝世军师”,而后“啧”了一声,用一种是男人都受不了的表情皱眉摇了摇头。


    童六郎果然气炸了:“喂,你在看不起谁啊!你们这些武夫,你不要以为光靠发达的四肢就能成事,脑子!脑子你知道吗,脑子才是最重要的!”


    可惜四肢发达的武夫明常松,早已和别人达成了同盟,只能爱莫能助,耳朵一闭,翻身上马,跑远了。


    童六郎气得原地蹦了一下:“不就是黎州吗,不要以为我自己去不了!”他转头冲乘风道:“乘风,你来规划一下路线,占卜一下凶吉!”


    明新微去黎州的路线规划,要更复杂一点,她打算先回兴仁府一趟,因此这才在五丈河乘船往东北走,这条河渠能直通梁山泊,中途下船,换马可达兴仁府。


    抵达兴仁府这日,正在寒食节后,清明之前。两人买了祭品、纸钱,去了明家墓地。明家祖上是平原郡的望族,唐末动乱才迁到兴仁府,因此在兴仁府的“祖坟”也不算气派,只是山里圈了一块地,同隔壁的墓园还有些边界上的纠纷。


    打眼一看,明新微便知道老家的人已经来过了,墓旁的杂草清除得很干净,四周还培添了新土。她很快找到明家二叔的墓地,挂上纸钱,又将带来的祭品摆上,没有现杀的“三牲”那么隆重,是些茶果、馓子、糖饼、清酒。


    两人各撒了三杯酒祭奠,而后明新微从怀里掏出一册蓝色封皮的手札,起了火盆,沉默地烧尽了。火焰明黄的舌头一舔,便将书皮上“竹里轩志”四个字舔去了一半,变得焦黑。


    杨束忽然出声道:“他是你真正的父亲吗?”


    真正的父亲?


    她不知道杨束猜到了多少,只是道:“也许吧。”


    她无意对这些往事刨根问底。为何《竹里轩志》里喜得千金的日期同她生辰一般无二,为何明二哥是挂名在二房的嗣子?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极端愤怒时,不是没有想过要将《竹里轩志》摔出来,冲明父哭喊:“我根本不是你的女儿!所以你教我养我,是不是都是抱有目的,明码标价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明家!”


    而她,不过一个代号,一个影子,只要是听话的明家女儿,学识出众的明家女儿,能够联姻的明家女儿,管她是明新微,还是明新甲、明新乙,根本没有区别。


    但最终,她没有问。自始至终,她没有问他一个字。


    亦师亦父,他为她启蒙,为她开智,是她自我认知的全部起点。对于明征义,她曾经爱他敬他,再后来恨他怨他,现在不怨也不恨了。


    “我是谁的女儿,并不重要。”明新微看着火盆里最后一点火光熄灭下去,“我是谁,才重要。”


    “走吧。”


    两人刚要动身,一旁的树林里传来一声低笑,杨束道:“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