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1985
纷飞的大雪中,车到了燕大肿瘤医院。
“吱!”
停下。
余切找了个地儿把车锁上,头盔搁在上边儿。径直走到王世民的病房,他的家人、出版社的同事和一些知名的作家已经在长廊那等待着。
查海生、骆一禾、刘芯武,甚至是只写了一两篇文章的王朔……都在这。
众人的表情十分悲痛,一见到余切,忽然都激动起来,但是想想王世民得的是癌症,就算是余切来了也没什么办法。
骆一禾想和余切说什么,余切一挥手给了他一个眼神:不是现在。
病房里面反而没那么悲痛,只是大家都不说话。张守任在这陪同,见到余切,他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抿着嘴朝余切摇头:意思是的确没希望了。
此时,余切才点点头,到走廊上把自己身上的雪花抖落——因为来的太着急,他的大衣上全是雪。
“什么事?”余切问骆一禾。
骆一禾说:“领导说,新总编会等到全体同志都大体同意了,再考虑通过。如果你有什么人要推荐的,也可以往上面提。”
“我没什么要推荐的,王世民就是王世民,像他那种人只有这一个了。”
整理之后,余切再次进入到病房,他问张守任,王世民是否还能听到什么声音?
张守任说不知道。
好吧,余切就这么站着,表示哀悼。隔了一会儿,王世民老婆强忍悲痛说:“余切,您是老王最骄傲的作家,多亏了您,他和《十月》刊才被更多的人记住了。”
“我还听说您拿到了日本的文学大奖提名,您一定会拿到的!他好着的时候,在家也常常说您的小说……”王世民老婆回忆道,“他说《小贵妇人》透露出一股小家子气,而《梦游王国的音乐》大而无当,这个吉行理惠和岛田雅彦,一定不是您的对手!”
“我本来不知道这些日本人的,他天天说,就连我也记得了。”
原来,王世民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也挂念着小说。这倒是很符合王世民的工作狂本性,他简直是个小说的痴人。
余切顿时感觉自己的呼吸重了一些,张守任已经开始在抹泪。
王世民老婆又说:“他还说您的小说《狩猎愉快》,想象瑰奇,创造了一种新的世界,虽然现在还有些超前,将来一定能被更多的人欣赏!”
余切说:“这文章就连巴老也没看明白,王世民王总编是很有水平的,不愧为四大名编之一。”
他走到了王世民的面前,也不管王世民到底能不能听见,对着王世民道:“王总编,我们两个是互相成全!没有你敢大着胆子帮我发文章,我至少还要折腾更长的时间——我向你致敬!”
“你是个老革命,老同志,对得起你一辈子的抱负,大家给你再多赞誉也不为过!”
此话一出,病房里面许多人都忍不住掉眼泪了。毕竟王世民将他的后半生,全投入在了小说这一个事业上,如今能够得到肯定,怎么能不骄傲呢?
鲁迅的孩子回忆他父亲去世那一天,他还以为父亲“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因此竟然并不悲痛,许多人也表现得很平静,只有鲁迅的学生萧军一来就大哭不止。
然而,当鲁迅的遗体被盖上写有“民族魂”的白布,有身份地位的人为他念悼词,总结他的这一生时,许多人就再也忍不住了,都偷偷的擦拭自己泪水——那一刻,他大约的确是死了。
余切这句话,正是有地位的作家,说了那句悼词。
没有奇迹,当天夜里,王世民心跳停止,照例被送去抢救,然后推出来,医生摇头。
王世民被安葬在八宝山的人民公墓,众人明天再来,送王世民上山即可。
余切骑车回去休息一晚上,结果发现——他的摩托车头盔被人顺走了。
妈的!
还好车锁住的,没被偷。
这特么不是医院吗?有没有王法了!
顾不得生气,余切顶着风雪回去,到家之后,满脸都是冰碴子。
第二天又匆忙赶来。
八宝山有俩公墓,一个是专属干部的,一个是给到科学家、文学家、高级知识分子等的人民公墓。林徽因、舒庆春等人就安葬在此。
王世民的墓碑在一僻静角落,写上他的名字和主要身份。
京城一直到明年才强制要求火葬,但王世民在生前已选择火葬的方式,他的葬礼也很简单,放上了一些王世民喜欢看的书籍,和他生前写过的小说,《十月》编辑部的同事们,收集来一些引起过轰动,并且刊登在《十月》上的小说剪纸……通通都放进去。
那一张写有余切和岩波出版社社长绿川亨对话的翻译稿,也当做“礼物”,送给王世民了。
之后的追悼会上,一些原来没有来得及来燕京,或是不知道消息的作家们,都以各种形式参与了追悼会:王濛、李铎、石铁生、包括和余切发生过争执的陈建工等人。
王世民的追悼会,竟然成了一场审稿会,不知道是否是他本人的主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王世民努力写了一篇审稿文章——众所周知,《狩猎愉快》未能发表在国内,而是直接发去了日本。
因此,许多国内的读者既没看过这篇小说,也不知道小说的妙处。
张守任替王世民念了这个审稿文:
“我们一直关注每一年的文学新动向,在过去,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变动,《狩猎愉快》暂时是全新的小说题材,不仅仅国内没有,国外也没有。”
“这篇小说中的狐妖,在近代化进程中被迫机械改造,隐喻了西方工业革命对东亚文明的‘暴力性’,狐狸从动物、到人类、再到机械的狐狸,隐喻了近代中国从封建王朝,到被迫现代化和主动进行技术突围的历程,当然它也有尊重女性的因素,也有一些哲学和宿命论的意思,还结合了传统的神话故事……”
张守任在这停下,朝着台下众人朗声道:“作家余切,已经有消解东西方文化壁垒的创作力!如果这一篇文章发表在《十月》,将会是1984年最为优秀的文章之一。”
“或者是1985的开门红?”
“如果发表在《十月》,我们是否准许这篇文章通过呢?我投赞成票!”
随后,作家们纷纷举起手,表示对这一篇小说的认可,张守任请余切上来讲话。
余切只说了一句话:“人要死两次,一次是物理上的死亡,一次是记忆上的死亡,这话我总要拿出来讲……但今天文学还在继续,所以王世民留下来的事业还在继续。”
追悼会掌声如雷。
在八宝山的众多巨星当中,王世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人物,但大家越是把文学推向更高处,他越是能作为集体的一份子被更多人记住。
《京城晚报》用了一小块儿篇幅描述了“京城名编王世民逝世”的消息,巧合的是,许多年前,他创作的一系列劳模报告文也是在《京城晚报》连载,这也算是一种轮回了。连绵数日的雪使得京城变成了一片银色,这种天气骑摩托车有点危险,加上新年被偷头盔有点不吉利。
余切换回了凤凰牌的二八大杠,来往于学校之间。
未名湖已经冻上,博雅塔也见不着小情侣了,余切草草复习几天,参加了期末考。
他的感觉很是不好,觉得自己的成绩似乎在及格和不及格之间,全凭老师是否放自己一马。
考试结束的第二天,胡岱光就请他到办公室,掏出“新现实三部曲”,请他签名。
“哟!胡老师你还看小说呢。”余切诧异道。
“我女儿找你签名。”
“您女儿是?”
“她结婚了。”胡岱光看着余切的脸,有点惋惜道。
随后,胡岱光提到一个文学系那边的请求:“季线林推荐你转去文学系,或者说至少拿个文学系的学问文凭,你有兴趣吗?”
“我不去。”余切说。
我马上都去鲁迅文学院客串教师了,你还让我去听文学系上课?岂不是搞笑吗?
我已经拿到cba冠军了,打什么CuBA二队啊?
除非是林一夫那种旁听一年直接给硕士学位,特事特办的那种!
胡岱光点点头:“很多搞经济学的,其实是搞化学的、搞物理的……我最近才发现《国富论》的作者亚当斯密也是文学系教师。可能有才华的人,总是能触类旁通,全看他想不想付出精力。”
他说:“但是,你在燕大只能选择一个院系,我实话给你说,你卷面不高,但是我这边有比较高的主观权重……”
余切听出来意思了:他只要愿意在经济系学习,胡岱光肯定会给他想办法。
“我当然是燕大经济系的光荣一份子。”余切立马道。
胡岱光就特满意他的回答,而且说:“希望你毕业之后,我们能成为同仁,有一天也见到你在经济界的风采。”
好!
事儿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燕大经济系又开始组织春游,余切因为要写小说,就拒绝了这一次的春游,有几位女同学很是失望,宣布退出此次的春游,连带着女同学的爱慕者也退出春游——最后大家索然无味,春游没有搞起来。
组织者平新桥叹道:“余切,你不来,连鹿大的学生也不来了,但你要是来了,我们这一场联谊会就能搞起来了……为的不是你,而是同学们的幸福啊。”
这话说的惨淡异常,余切只好答应“下次一定”。
燕大这一两届经济系出了很多猛人,将来个个身居要职,但女生们竟然也不差,有的人甚至不怎么比屈铁宁低。而鹿大也是国内经济学的另一座山头,对燕大犹有胜之。
这些猛人们,年轻时也为了找对象发愁啊。
而后两周,余切把四合院让出来做供暖改造,他留在燕大宿舍写小说,西语系二人组得知余切在燕大,来找他打牌。
结果是这两个人加起来都不如余切。
王锵惊呆了:“不是说你打牌老是输钱吗?你打的很厉害啊!”
“我输的都是物理系、数学系的一些怪胎——你是学什么的?你知道微积分是怎么一回事吗?”
继续打,然后王锵和俞敏宏继续输。
王锵急了:“余切,你得让我们有一点体验。”
余切随后改打人情牌,他让牌竟然如行云流水,十分自然。一边打牌,一边还问这两位:“有没有什么快速赚钱的法子?”
两兄弟道:“你问我,我去问谁呢?”
余切去年的稿费到手十来万,据说光是去日本做采访就搞了四万,他怎么会问我们?
俞敏宏说:“你是我知道的最有钱的人了,你还要赚钱,要赚到什么程度才行?”
余切估计了一下三价糖丸的价格。
今后十年,大陆得生两亿八零后九零后,假如一块钱一个人,那得搞两亿。当然了,个人是没办法完成这种壮举的,但至少得不低于去年的《出路》所引发的风潮,也就是得搞个大几百万才行。
“至少好几百万!”余切说。
俞敏宏张大嘴巴,感叹道:“天下的钱是赚不完的,余切,你要那么多钱来干什么呢?”
余切忽然大笑起来,拍着俞敏宏的肩膀:“希望你几十年后还记得你这句话。”
期间,杭城会议第一批小说出炉,如余桦的《十八岁出远门》,可云路《夜与昼》……余切受邀为这些小说写评论文章。小说们开始有一种现象,要么在实验性质上走得比较远,要么可读性很强,一看就是要卖钱的,而且后者要多得多。
大陆的读者可算是有福了。
供暖改造完成后,余切的小说也写完了。
《小鞋子》。
原剧情是一部伊朗片,却是在我国的喀什拍摄的,剧情围绕着阿里不小心弄丢了妹妹莎拉的唯一一双鞋子展开,兄妹俩不得不轮流穿旧鞋子上学。当然会闹出各种差错,最后,哥哥参加全市长跑比赛,只为了赢得一双跑鞋。
这就是很温情,很真诚的一个故事,没有大人物没有大事件,而余切却要用它来催动大事件。在故事里面,两人虽然只有一双鞋子穿,却至少能自由的奔跑。
当然,只是这些还不够。
(本章完)